燕青是《水滸》中的藝術形象之一。他容貌俊美,多才多藝,武藝高強,機智過人。在泰山廟會上將身材幾乎高出自己一倍,號稱“相撲天下無對手”的任原摔下擂臺,則是他智巧與武功結合的絕妙例證;更兼他對主人盧俊義和梁山事業赤膽忠心,不畏出生入死。種種長處和美德集中于一身,在梁山眾頭領中是極罕見的,這使得燕青幾近于完人。
但是,更重要的一點往往被忽視:燕青是作品主題思想最重要的承擔者之一,他個人的活動軌跡,體現出作者對義軍事業必然性的認識。作者對此作了明確的聲明: “他雖是三十六星之末,卻機巧心靈,多見廣識,了身達命,都強似那三十五個。”這從作者精心安排燕青在梁山事業的四大轉折關頭發揮的重大作用中可以清楚地看出。
盧俊義的上山入伙,是義軍事業中一件大事,標志著梁山泊又得到一位卓越的領袖,從而由只能與封建地方武裝作戰——有時還難以取勝,發展到能夠直接與封建王朝進行大規模的正面戰爭,并且無往而不勝。而盧俊義加入義軍卻是個異常艱難的過程。其難并不在于賺得他的身體上山,而是要他心悅誠服地心歸水滸。燕青在其間起了催化劑作用。
盧俊義被智賺上山,燕青是從被先期放還的管家李固口中得知。這時,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順從李固,為虎作倀,陷害舊主,反正有墻壁上題的藏頭反詩為證;另一條則是追隨盧俊義上梁山,與官府作對。前者于公合法合理,于私可以繼續以往游手好閑的浮浪生活,逍遙自在地過完一生;而后者的結局卻殊不可料,充滿荊棘坎坷。燕青選擇了后者。他這樣做不僅是出于對盧俊義的忠心,因為后來事實證明他并沒有從一而終,所以恐怕更應視為對整個現實審時度勢后所作的明智之舉。自覺地對已經徹底腐敗的官府進行武裝反抗,才是自己唯一正確的選擇。可是,他并沒有直接去上梁山。因為根據他對主人的了解,盧俊義極可能是被脅迫入伙,如果確實如此,自己貿然上山會使主人和自己都處于尷尬的境地。而自己不顧主人意愿單獨加入義軍,這種背棄梁山所器重的英雄、自己的主人盧俊義的行為,必會遭到眾好漢唾棄,自己投身義軍事業的抱負也會落空。因此,唯一的可能便是使盧俊義鐵心上山,自己作為親信隨從。這就是“正要往梁山泊尋見主人,又不敢造次”一句話中所包含的復雜的心理活動。
他開始采取行動了。第一步,他在主人如從梁山歸來的必經之路上的庵中落身,靠乞討度日,等待行動。如果盧俊義確已入伙,自己去投奔也不為遲;而盧俊義要回來,也可及時取得聯系。盧俊義果然回來了,他通報了李固的誣告和盧現在的危險處境,直截了當地建議: “若主人梁山泊里來……再回梁山泊去。”可惜沒被采納,盧俊義自投羅網了。第二步,燕青在李固以重金賄賂押解公人,企圖在樹林里結果盧俊義性命時,射出了致命的弩箭,這與魯智深搭救林沖于野豬林時所采取的方法完全不同。魯智深聽從林沖的建議,饒了企圖謀害林沖的公人董超薛霸,這顯示出燕、魯兩人目的的差異。魯智深完全從林沖一己的利益出發,所以當林沖表示愿意服刑,以便刑滿后能與愛妻過團圓日子時,便尊重了林沖的選擇。而燕青是從能參加義軍事業的立場著眼,而不是為盧俊義個人著想,因此不給盧俊義絲毫為公人說情的可能,直接造成既成事實。這是一步釜底抽薪,斷絕后路的狠招,逼著盧俊義只能聽從自己的安排。盧俊義果然埋怨道: “雖是你強救了我性命,卻射死這兩個公人,這罪越添得重了,待走那里去的是?”燕青回答說: “當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時,別無去處。”這句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話,對盧俊義決定奔上梁山,起了決定性的作用。首先,它滿足了盧俊義的虛榮心,使他覺得上梁山根本不是處在危難中迫不得已而有求于義軍,而是去討還義軍方面欠下自己的情分債,完全是正當的;接著明確指出上梁山是唯一可能的出路,逼迫盧俊義在生與死之間迅速做出抉擇。果然,盧俊義沒打折扣便默認了。第三步,燕青去梁山請救兵,這導致了石秀劫法場,義軍鬧大名府等《水滸》中最膾炙人口的篇章。
盧俊義的上山,不只是加強了義軍的力量,而且有著更深刻的意義。從封建王朝的角度看,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順民,并沒有做任何違法的事,本人也沒有犯任何過失,更沒有得罪過任何官員而受到挾私報復,更何況他不但是富豪,因而理所當然地應受到統治者特別的保護,而且還對義軍懷著刻骨的仇恨。但是,他被逼得走投無路,幾次險些喪命。因此,他的投身義軍,才最深刻地反映了當時整個朝廷上下異常黑暗腐敗殘酷的現實,最集中地體現出作品官逼民反而民不得不反的主題。而燕青在整個事件剛剛處于萌芽狀態時,就已經設計出結局,并且不遺余力地促使其實現,特別是在促使盧俊義思想轉變方面,起到了任何其他義軍領袖都難以起到的關鍵作用。
如果說在盧俊義上山問題上表現的是燕青對義軍事業正義性的清醒認識,那么,在他入京討招安圣旨的事件上,則表現出過人的機智。招安是義軍領袖宋江和盧俊義堅定不移的既定方針,可是,在宋江親入京師走名妓李師師的后門,弄巧成拙驚了圣駕以及兩贏童貫、三敗高俅之后,這一方針的實現幾乎已不可能。燕青正是在這種異常困難的局面下身負重任,前往禁軍重重守衛的京師,真可謂討旨之難,難于上青天。可是他敏銳的目光一下就看出門徑所在,李師師“是天子心愛的人”, “枕頭上關節最快”。而且娼家必愛錢財,“多把些錢財去那里入肩”,當然這不是很可靠的,比如相同的條件就曾被宋江、吳用和李逵等人搞得一塌糊涂。所以,他特別在臨行前說了一句: “小弟可長可短,見機而作。”在這里最重要的是個人的智慧與技巧、才干。
到李師師家后,燕青首先拿出“金珠寶貝器皿”,使得虔婆“一見就喜”,設酒相待,這不但使自己站住了腳,而且有了直接與李師師對話的條件。然后,他充分施展個人魅力和絕妙的伎藝,使李師師迷戀上自己。但是,這同時也造成了非常困難的局面,甚至可以說是進退兩難。如果順遂李師師必會因溺于聲色而“誤了哥哥大事”,但如果加以拒絕,又肯定會致使李師師不快,想靠她來打通枕頭上的關節的計劃,也將成為泡影。但是,在別人看來極為困難的矛盾境地,卻被燕青“見機而作”,巧施妙計化解。他將計就計, “娘子既然錯愛,愿拜為姊姊”。這一招“拜住那婦人的一點邪心”。利用這種姐弟關系,燕青相當便利地見到了即使朝廷重臣都不敢仰視的天子,謊稱自己曾被擄上梁山,輕松地討到了對自己的赦免詔書。他趁熱打鐵,又走出一步妙棋,一方面轉告了梁山泊領袖人物急切盼望招安的心情,一方面說出了皇帝所不知的童貫、高球屢敗于義軍的真相,暗示朝廷靠征剿永遠無法取勝,唯一明智的選擇只能是按照義軍所提條件降旨招安,迫使皇帝不得不親口答應。招安終于能夠實現了。但是,鑒于前幾次招安有時純屬敕命使臣從中搗鬼而致失敗的教訓,他馬不停蹄地趕去做一向對梁山泊有好感的太尉宿元景的工作,終于說服了他答應親自來宣招安之旨。這一系列的行為,步步為營,滴水不漏把別人不可能完成的困難使命圓滿完成。梁山義軍接受招安,是作者對義軍作為一個整體事業所能設計的結局中最為滿意的一個。無疑,這才是作者心目中義軍事業的真正頂峰。而在朝廷與義軍化干戈為玉帛的過程中,燕青是最合適的人選,因而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他這一思想最恰當的形象詮釋者。
此后,義軍便成為朝廷的御用軍隊。但是,義軍命運真正由盛而衰的轉折點是在討伐王慶凱旋的途中,燕青于秋林射雁時。這是一個有強烈象征意義的情節。燕青初學射箭,竟然箭箭不空,須臾之間,射下十幾只從空中飛過的大雁。時當晚秋節令,地在秋林渡口,自然界一片蕭颯氣象,生命力正在衰竭,義軍又一次到了何去何從的“渡口”。更何況宋江將此事的內蘊點明: “你卻射了那幾只,比俺兄弟中失了幾個,眾人心內如何?”頭領們都悶悶不樂,噤若寒蟬。這標志著,義軍命運的喪禮的序幕已經拉開。看起來偶然的事件,包蘊著必然的歷史內容。在全書的結尾,燕青別義軍而走時給宋江留下了一首詩,其中有“雁序分飛自可驚”的句子,這等于是告訴宋江:當時我射雁時,已經是在告訴你該互相分手,而你卻猶自驚惋不已!這一具有重大意義的事件,又是由清醒的燕青承擔起來。而它體現出的作者心理,顯然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在理智上他認為義軍的事業還不該結束,對那些借朝政混亂之機舉事殘害人民,甚至自稱為王的人應嚴懲不貸,因而他讓義軍去平定了方臘之亂,并且讓在這期間所死的眾多的頭領,統統各授名爵,子孫承襲,立廟享祭,青史留名;二是在感情上,又表現出難以抑制的嘆惋哀傷,對義軍將會有的悲劇命運作了鋪墊。
秋林射雁,暗示了燕青的“了身達命”,而他最后的結局則是將“了身達命”的公開化。在與方臘進行了一場義軍頭領死了十之七八的殘酷戰爭,并取得勝利后返歸京師的途中,燕青最后一次出場了。他勸盧俊義道: “既大事已畢,欲同主人納還原受官誥,私去隱跡埋名,尋個僻凈去處,以終天年。”而盧俊義貪圖封妻蔭子的富貴生活,拒絕了他的建議后,他又清醒地警告說: “既然主公不聽小乙言語,只怕悔之晚矣!”在這里,他有意用了盧俊義收養他時為他起的小名“小乙”,表現出了猶如子女對父母一般的拳拳摯愛之心,但是仍然沒有說動盧俊義。于是,這位在義軍中立下卓越功勛的將領,竟然采取了開小差的辦法棄別了與自己曾相依為命的弟兄和這支他曾為之不惜性命的隊伍。簡直如避寇仇!他留下了四句詩: “雁序分飛自可驚,納還官誥不求榮。身邊自有君王赦,灑脫風塵過此生。”除了射雁之舉是他有意發出的警告,甚至在向皇帝討赦令時,他已經對自己的歸宿做了妥當安排。
梁山眾頭領中究竟還有誰比燕青更具有預言家的素質,不管是智多星吳用,還是神機軍師朱武,還有誰比得上燕青這種“了身達命”的大智大慧呢?他們在燕青面前,都難免因小巫見大巫而相形見絀。這一鮮明的藝術形象長留在人們的腦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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