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一九三二年寫成的《子夜》曾被瞿秋白稱為“中國第一部寫實主義的成功的長篇小說”。吳蓀甫是這部優秀作品里的中心人物,也是中國現代文學中不可多得的成功的文學典型。
吳蓀甫作為一個民族資本家活躍于三十年代初期上海的工業界、金融界。醬紫色的臉,魁梧的身材,洪亮的聲音,威嚴的舉止,透露出富有開拓精神的實業家的氣派。不過他“二十世紀機械工業時代的英雄、騎士和‘王子’”的形象不僅表現于堂堂的外表,更重要的體現在他為獨立發展民族工業而進行的頑強奮斗的行動中。一九三○年是中國民族工業有史以來最困難的時期。帝國主義為了轉嫁二十年代后期爆發的世界性的經濟危機,大量向我國傾銷過剩商品,國貨的滯銷使本已十分脆弱的民族工業進一步陷入窘境;國內新軍閥的混戰、蔣介石政權推行的賣國政策更給民族工業的生存、發展帶來無窮災難。在嚴峻的形勢面前,吳蓀甫卻充滿自信,憧憬著偉大的未來: “高大的煙囪如林,在吐著黑煙,輪船在乘風破浪,汽車在駛過原野?!彼衽d民族工業,讓民族工業的各種產品占領中國的窮鄉僻壤,對抗帝國主義的經濟侵略。在吳蓀甫身上,表現了民族資產階級反帝、愛國的進步性。
為了獨立發展民族工業,吳蓀甫不但擬訂了一個龐大的計劃,而且不憚艱險地付諸行動。他聯合了志同道合的實業家王和甫、孫吉人,著手創辦益中信托公司,以便在金融上獨立自主,擺脫帝國主義財團的控制。益中公司成立后,吞并了八個瀕臨倒閉的小廠,控制了朱吟秋的絲廠,并企圖進一步把陳景宜的綢廠納入公司的勢力范圍。在此基礎上,吳蓀甫雄心勃勃,設想組織一個工業托拉斯,把紡織業、長途汽車、輪船局、礦山、應用化學等聯合起來,與外國資本家進行一番角逐。在這籌謀和行動的過程中,吳蓀甫證明了自己的精明能干和鐵腕手段。他的富有冒險精神、果斷剛毅的個性也得到了有力表現。在他所屬的那個階級中,吳蓀甫確乎是出類拔萃之輩。
但是,帝國主義是不會同意中國的資本家獨立發展本民族工業的。他們必然要進行阻撓和破壞。吳蓀甫同趙伯韜之間的較量就集中反映了民族資產階級同買辦資產階級、帝國主義之間的矛盾和斗爭。在這場斗爭中,吳蓀甫使出了渾身解數,上演了一幕令人同情的悲劇。扒進各項公債也扒進各種女人的趙伯韜是美國資本豢養的一條走狗。他操縱著金融界,玩弄他人于股掌之上。對于他的陰險毒辣,吳蓀甫開始時并無清醒認識,但一旦發現趙伯韜揪住他的頭發、扯住他的腿,要置他于死地之后,便奮起反擊。對手力量的強大使他有過動搖。他的矛盾、動搖的心態反映出民族資產階級的軟弱性。與無產者的一無所有相比,吳蓀甫面臨的是百萬家財破產的危險。然而吳蓀甫畢竟是吳蓀甫,決非他圈子里那些庸碌人物可比。他雖動搖,卻終究沒有妥協投降。在八個小廠再也無法維持下去時,趙伯韜乘機進逼,以提供幫助引誘吳蓀甫交出益中公司的大權。盡管山窮水盡,吳蓀甫也沒有答應這個條件。他寧可把廠子盤給別的外商,讓益中公司保留個空架子,也不愿把益中的領導權拱手相讓。而且,他還要背水一戰,把盤出八個小廠所得的資金孤注一擲,投入公債市場,“再和老趙斗一斗”,以圖東山再起。在極端險惡的逆境中,吳蓀甫也不甘屈服就范。在民族資產階級中,他稱得上一位英雄。特別是他同趙伯韜的斗爭,主要目的不在贏利而在發展民族工業,這就更得承認他的反帝、愛國的歷史進步性。
不過,與此相矛盾的,吳蓀甫性格中又有其反動的一面。他不失為民族資產階級的英雄,同時又不可避免地帶有作為剝削階級一員的階級本性。一方面他有“站在民族工業的義憤”,另一方面又有“個人利害的籌慮”。他的反動性突出地表現在對待工農革命運動的態度上。
他曾設想在故鄉雙橋鎮建立起一個由他支配的“王國”,但農民的革命斗爭打破了他的計劃,因而他極端痛恨,大罵革命農民是“土匪”,并且勾結反動武裝力量進行鎮壓。當農民武裝占領雙橋鎮后,他臉色都變了,把登載這一消息的報紙擲下, “眼睛看著腳下那新式圖案的地毯,以及地毯邊露出的紋木細工鑲嵌的地板,像一尊石像似地不動也不說話”,暴露出仇視的陰暗心理。在對付工人時,吳蓀甫的反動階級本性更暴露無遺。為了把遭受到的和可能遭受到的經濟損失轉嫁到工人頭上,他在自己經營的裕華絲廠里延長工時,克扣工人工資,任意開除工人。當工人為維護自己權益起來罷工斗爭時,吳蓀甫則完全站在敵對的立場。小說中寫到,他聽到“工人動不動就要打廠,放火”,就“臉上青中泛紅, 很可怕,完全是反常的了”。他的剽悍和鐵腕此時也便用來對付工人。他不僅收買工賊在工人中分化瓦解,利用流氓脅迫工人運動的積極分子,而且同國民黨的軍警、暗探沆瀣一氣,不惜用反動暴力進行赤裸裸的鎮壓,露出了一副殘暴、猙獰的面目。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要給“那些窮的只剩下一張要飯吃的嘴”的工人一點顏色看看。
在吳蓀甫身上不僅糾結著歷史的進步性和作為剝削階級的反動性,而且還同時呈現著強者和弱者兩種矛盾的性格特征。這種矛盾的性格特征來自于他個人果斷剛毅、富于魄力的氣質同他所處階級地位的軟弱。作為個人,他是個強者,敢作敢為,在同業界中,頤指氣使,深孚眾望,并且,他個人的果斷剛毅氣質還聯結著獨立發展民族工業這一歷史進步性,因而吳蓀甫確實是個具有十八世紀法蘭西資產者性格的強者,決不是貌似強者的強者。但是他所處的階級地位卻十分軟弱,因而無論他如何憑借個人的力量和手段都無法掙脫這種軟弱的階級地位的束縛和限制。趙伯韜的強暴和狡詐,國內工業的冷落蕭條,風起云涌的工農革命運動,他都無法用個人的意志力量去戰勝。于是,他在以強者面貌出現的同時,不時表現出弱者的性格特征,他苦悶、沮喪、頹唐,感到過的“是打仗的生活,腳底下全是雷,隨時會爆發起來,把你炸得粉碎”!冷靜、微笑時時為震怒替代,醬紫色的方臉,變得蒼白而又灰頹,魁梧的身材,陷于癱軟無力。這時,吳蓀甫又確確實實是位弱者。盡管他奮斗、掙扎,仍未能逃脫失敗的悲劇命運。從表面看,吳蓀甫的失敗是由于落入了趙伯韜的圈套,他的孤注一擲于公債市場導致了他的徹底破產。但是,真正的原因還深藏于他所處的社會條件之中。茅盾曾經說:“中國民族資產階級中雖有些如法蘭西資產階級性格的人,但是因為一九三○年半殖民地的中國不同于十八世紀的法國,因此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的前途是非常暗淡的。”吳蓀甫是一個悲劇角色,是個失敗者,但他既是個失敗的強者,又是個失敗的弱者。唯其如此,他的悲劇命運就不單給人以悲的感受,也代表了整個民族資產階級的悲劇。
小說中吳蓀甫的形象生動而豐滿。作者讓筆下的人物始終置身于三十年代中國社會生活波瀾壯闊的背景下,通過一系列尖銳的矛盾沖突來顯示吳蓀甫性格的矛盾性、復雜性、豐富性。他讓吳蓀甫同時在幾條戰線上作戰,讓他不斷地處在勝利和失敗的起伏的波瀾里,時而亢奮,時而焦慮,時而指揮若定,時而煩躁不安。背景是浩大的,刻劃卻是精細的;相對地說,環境是靜態的,人物卻是動態地變化的。這是吳蓀甫之所以成為典型而不是“類型”的重要原因。
小說還突出吳蓀甫的內心深處,著力展現這一人物的精神世界。作者有時采用了內心獨白的方式表現吳蓀甫的心理活動,但在更多場合下卻以環境氛圍渲染、人物本身眼光神情的變化及各種小動作來含蓄襯托吳蓀甫內心情緒的律動。例如當吳蓀甫聽到紅軍襲擊家鄉雙橋鎮時,小說寫道,他“不耐煩地叫起來”, “覺得屋子里陰沉沉的怪凄慘,一伸手便捩開了寫字桌上的淡黃色綢罩子的大電燈。一片黃光落在吳蓀甫臉上,照見他的臉色紫里帶青。他的獰厲的眼睛上面兩道濃眉毛簌簌地在動”。透過這些描寫,人們可以想見吳蓀甫此時內心的不安和憎恨。類似的描寫,把吳蓀甫在不同場合下不同的心態表現得真切有力,從而使這一人物立體地站立在讀者面前。
吳老太爺魂歸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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