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星新一《死者魂靈的委托》全文|賞析|讀后感
〔日〕星新一
N先生在離城市不遠的一塊僻靜的土地上建了一座別墅。在這樣的別墅休假,真是再美不過了。白天可以在附近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晚上沒有噪音的干擾, 可以安靜地休息。
一天夜里,N先生剛要入睡,突然電話鈴響了。
“這么晚了,誰還來電話呢?我已經囑咐過,在我休假期間,只要不是特殊的急事,就不要來電話,而且現在又這么晚了。看來,準不是一般的事情。”
N先生嘟噥著站起身來,拿起電話不耐煩地問:
“喂,誰呀?”
對方用奇妙的語調回答道:
“我是濱島甚兵衛。”
“誰?在我認識的人中,沒有個姓濱島的。你是不是打錯了?”
“你的懷疑是有道理的. 說實話,請原諒我的冒昧,我是第一次給你打電話。”
“喂,鬧著玩兒也要有個分寸! 再說,我既不是電影導演,也不是電視臺的編導,你要是為了顯示一下你的演技而使用方言的話,最好是到別處去顯示!”
“不,我生來就是講方言的,請原諒! 我盡量注意吧。”
“你說你生來就說方言?不過,要是在江戶時代,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正如你所說,我就是江戶時代的人。”
一聽這話,N先生的眼睛都瞪圓了。接著又苦笑起來,然而,對方的語氣很逼真似的,不讓人覺得是在開玩笑。N先生戰戰兢兢地瞅著電話機的聽筒,說:
“竟有這等事? ……不可能有與過去歷史上的人物通話的辦法呀!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是活人,而是魂靈。”
“你若是魂靈的話,你就象個魂靈的樣兒,怎么樣?”
“我想,嚇唬你也不大好,所以我才打電話給你。不過,你要是希望我以魂靈的面貌出現的話,我就化作魂靈的面貌吧。你說,我是以幽靈出現為好呢,還是在你的夢中出現好呢?”
“等等,都不好! 我想安眠。就這樣打電話好了。可是,跟魂靈的世界聯系,竟然也變得這么方便了?”
“無論多么優秀的科學家也都要到這個世界來的。 所以, 我們這兒比你們那個世界更進步,是理所當然的事。借用一段電話線這類區區小事,還不是易如反掌!”
“也許是那樣。嗯——,你要說的是什么事? 把我卷進烏七八糟的事情里去可就難為我了! 你求我替你報仇?我是不會答應的;讓我為你建造墳墓?我也是斷然不會同意的。因為近來建造墳墓是要花很多錢的。”
“不,不是那種麻煩的要求。說實在的,因為一件事掛在我的心頭,使我成不了佛。”
“我先聽聽是什么事?”
“在我剛剛有了錢花,可以享受一番的時候。我卻死了。對此,至今我仍耿耿于懷。我想委托你把我那筆錢花掉,這樣,我也就無牽無掛了。”
“你說得太中聽了! 簡直令人毛骨悚然。怎奈令人難以置信。”
“不信,請你在你的院墻邊處大石頭旁挖挖看,那兒埋著個價值千金的箱子。就當是受了騙也吃不了虧的。”
“這可是個值得慶幸的事。不過……”
“值得慶幸的是我。”說完,對方放下了電話。
N先生沒有相信對方的話,也沒有生氣。即便對方是開玩笑,也不賴。尤其是沒有受到什么損失,也沒有浪費電話費。
可是,一覺醒來以后,他的心情變了。他想,對方不是說,“就當是受了騙也吃不了虧”嗎?于是,他拿起鐵鍬在對方告訴他的地點挖了起來。一挖,鐵鍬觸到了什么東西。他很高興。挖出來一看,果然是個價值千金的箱子——雖然箱子有些臟。他抱起箱子一掂,沉甸甸的。這么說,昨晚電話里說的是真事了。想感謝吧,對方是個魂靈,無法取得聯系。咳!按他的要求,我把這筆錢花掉算了! 這事真不賴!
N先生立即給他的熟人——古玩店的老板打了電話,請老板來一下。
“怎么樣?我挖地時發現了這種東西。夠多的吧? 我想請你幫助處理一下。”N先生得意洋洋地說。
可是,古玩店的老板拿出箱子里的金幣一瞧,搖了搖頭,說:
“這個不成,這種東西沒有價值。”
“怎么會沒價值呢?這可是濱島甚兵衛遺留下來的寶貴財產呀!”
“如果你知道他的名字, 按說你該明白。”
“不,我不明白。你說,那個濱島甚兵衛是個什么人物?”
“他是個偽造假幣的人。他剛剛使用了一塊假金幣就暴露了,因而被斬首了。”
“啊,原來是這樣!”
煞費苦心造成這么多假幣,幾乎沒來得及花用就被斬首了。變成魂靈之后仍不能瞑目,這也是不無道理的。
(申英明 譯)
選自《外國小說選刊》1985年2期
【賞析】 作品借濱島甚兵衛這個人生前造假幣,未及花用就被斬首,變成魂靈仍不能瞑目這樣一個怪誕的故事,用以說明金錢對于人性異化的作用。作者似在勸戒人們,為金錢所累是很痛苦的事,金錢不僅會誘惑人們活著時鋌而走險,完全失卻真正的生活目的;而且在人死后還會繼續攪擾著靈魂的安寧。作品中N先生可說是濱島甚兵衛的一個補充形象,他不也正是因為金錢而終于使本來可以非常安靜地享受的休假日也未能得到安寧嗎?死者給活人“打電話”,這一情節似乎頗具有象征意味:人性的弱點并沒有隨著社會的進步而完全消失。貪欲,這種帶有原始性的本能在隨著人類的延續而延續,正如濱島甚兵衛的陰魂不散一樣,它在以種種方式傳遞下去。作品在不動聲色之中,揭示了金錢對人的靈魂的腐蝕作用,并且也從而批判了作為人性弱點的貪欲。作品的立意是非常深刻的。
作者確實是在一本正經地向人們講述一個帶有荒誕性的故事,且故事情節還頗為曲折,很能給人以新奇之感。但一個江戶時代的死者魂靈,居然能借用電話與現代人聯系,且要有所委托,此事當然不能當真。這里,荒誕的故事只是一種借用的表層結構,作者的真正目的是在隱于表層結構背后的東西. 小說明顯地采用了一種“寓言象征”的表現方法。所謂寓言象征,其特點是,敘事層面大體只是一種在整體上作為寓體的東西,它以明顯的荒謬性、不可信等特征告知人們: 這是假的;從而把人們的注意力從寓體引向寓意——荒謬的敘事層面所暗示的東西。寓言象征的方法在散文、 詩歌等體裁的作品中是常被運用的,而在小說中卻不多見;在《死者魂靈的委托》這篇作品中,正是對這種表現方法的一次成功的移植。
小說與詩歌、散文不同,它的重要文體特點之一是在敘事;因此,敘事層次即使充作一種寓體,但它仍必須要以情節吸引人。在這篇小說中,作者首先在敘事上下工夫,致使作品能一下子以一種奇特的故事情節吸引住人。可以設想,如果作品僅有立意的深刻,而無敘事的奇特,作品便不會達到預期的效果。當然,如果僅有一個外在的奇特故事,背后沒有深刻的寓意,則作品至多也只能滿足一下讀者的獵奇心理,而鮮能給人以讀作品之后的回味和啟示。因此,寓體層次要“奇”,寓意層次要“深”,方可稱得上佳作。據此,我們應該說,《死者魂靈的委托》的成功之處,正是在于作品在寓體和寓意這兩個層次上均處理得很妙,且二者之間結合得較好,沒有斧鑿痕跡。無疑,這是一篇成功的寓言象征體的小說。
(朱曉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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