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是極有才華的，至少我原先這樣認(rèn)為……

(一)

濃黑而且拳曲的長發(fā)拂在眼前，遮掩著倦怠的目光。煙卷歪歪斜斜地耷拉在嘴角，像要落下來似的。身子稍稍向后仰著，藤椅也翹起了前足，他緩緩地抬起腿，將它架于桌面的一大攤書中。拖鞋“撲達(dá)”一聲掉在桌上，當(dāng)然不去管，正好讓腳趾從壓迫中解脫。手向旁邊一伸，捉住一枝筆，使勁皺起眉頭，仰著臉，對著結(jié)滿蛛網(wǎng)的天花板思索。藤椅也許光滑了一些，身子不由慢慢地往下陷，頭終于從椅背頂滑至光滑的椅背中央。身體各部位已經(jīng)安排到最舒適的位置，整個人蜷縮得如同暖爐邊的貓。忽然，手中的筆微微動彈了一下，似乎寫作的靈感已經(jīng)來臨。但只一會兒，筆停止顫動，又順手操起一本畫有美女封面的雜志，遮住臉，裊裊的煙從書后冒出。他又吐出煙蒂，操起茶壺，長鯨吸百川似的“叭滋”一聲，讓一股暖熱、芬芳的液體自壺嘴涌入喉頭，順腸直下，終于愜意地閉上眼睛，心滿意足地打個哈欠，準(zhǔn)備寫詩的筆不知不覺地落地下去，雜志也蓋到了臉上，一陣不疾不徐的鼾聲在室內(nèi)響起。
可以說，除去釣魚或摔撲克的時間，自稱詩人的叔叔便這樣消遣他以為多余的時光。雖然叔叔真正賦詩的時候不多，然而在我印象中，叔叔仍是不折不扣的詩人，因?yàn)閾?jù)叔叔說，古往今來，許多詩人的生活也是如他一般極其頹廢而且慵懶的。
在叔叔小屋的窗口，還擺著一個別致的花盆，盆里長滿綠油油的青草。叔叔對我說，種青草不是他的本意，他原是種文竹的，后來不知怎的文竹變成了青草。叔叔不想把草除去，因?yàn)樗斜净萏芈摹恫萑~集》，何況那也體現(xiàn)了一種詩人的浪漫情調(diào)。

(二)

叔叔的一大攤書中，不但有《草葉集》，還夾著一本精致的筆記本，這便是叔叔的詩集。署名卻是一個倒寫的“人”字。第二頁有兩行詩：“神鷹忽展翅，頭頂青天飛”，這兩句頗有氣派，很令我嘆服。可惜從這以后，詩集便是一片空白。叔叔曾認(rèn)真地告訴我： 無字有時也是一首詩。這句話很玄奧，令我糊涂了大半天，從那以后，我便更佩服能寫無字詩的叔叔了。
一天，叔叔扛著濕漉漉的釣魚竿，提著幾尾小小的青魚興沖沖地回來，我正坐在院落里看書，叔叔便將手背在身后，踱了過來。
“認(rèn)得這個字嗎?”他信手往書中一指。
我那時才上小學(xué)，一時愣住了。
“是‘天’!”叔叔莊嚴(yán)地大聲宣布答案。
“可是……它第一畫是撇，不是橫呀!”
“是‘天’的異體字!”叔叔自信地回答，我癡癡地想： 叔叔還是懂異體字的詩人!
歲月荏苒，我終于知道了“夭”的讀音，于是懷疑地問父親：“叔叔是詩人嗎?”
“是否詩人我不曉得，”父親回答，“但我知道，你的叔叔是個十足的懶漢，三十多歲了，尚且要奶奶養(yǎng)活。”
父親又帶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口氣說：“這種人的惰性總難根除!”
于是我對“詩人叔叔”的崇拜徹底崩潰了，我也用父親的眼光看待叔叔。
叔叔的處境也越來越不好了。叔叔打撲克的哥們已星飛云散。奶奶遞給叔叔的生活費(fèi)也越來越少，但對叔叔的嘮叨卻越來越多。鄰居大都用白眼看叔叔，并一致把叔叔稱做浪蕩子。
一天，我又看見叔叔接過奶奶給他的生活費(fèi)，他也不再像往常那樣面無愧色，此時蒼白的臉上仿佛多了一層淡淡的紅暈，那睡意朦朧的眼里，也有一絲跳動的光芒。

(三)

一天，院落里發(fā)生了一件新鮮事： 叔叔籌錢開了間小小的食雜鋪。
象征浪漫情調(diào)的花盆據(jù)說是叔叔清理房間時碰破了，但我卻懷疑是他自己摔掉的。叔叔的魚竿也的的確確成為店口遮陽布的支撐。
叔叔墻上所有的字畫都翻了個面，倒貼在小店四周的壁上。
叔叔小屋里所有的書刊幾乎全成了小店包花生、皮蛋的紙袋——就連《草葉集》也不例外。
那詩集，那曾令我嘆服的叔叔的詩集，失去了第二頁，成了一本賬簿。
我不知道花盆是否一定要摔，書刊是否一定要?dú)ィ娂欠褚欢ㄒ兂少~簿，它們本來仍有存在價值的。但是，我明白：叔叔已經(jīng)下決心不當(dāng)詩人，下決心同過去混沌的生活決裂。
我現(xiàn)在天天可以看見叔叔掛著生意人殷勤的微笑侍立于柜臺邊接待顧客，偶爾也可以見到他用蹩腳的小楷記賬或扯著不太好聽的粗嗓門兜售香煙。一次，我去叔叔的小店打酒，發(fā)現(xiàn)叔叔用提子往酒瓶里倒酒時，酒成一線，沒有濺出一星半點(diǎn)，多么出色的小販!
小販也許沒有詩人好聽，但詩人卻比小販好做，尤其是寫無字詩、過疏懶生活的詩人更好做。
叔叔終究不做這樣的詩人了，這是為什么呢? 是他看到街頭潮水般涌出的個體戶，而希望加入其競爭的行列，還是他不愿再挨眾人的白眼，不愿再接奶奶附著嘮叨的錢，或是不滿足于自己昔日釣來的小青魚而希望品嘗大魚的滋味?
要網(wǎng)到大魚，只有穩(wěn)駕扁舟，出沒于風(fēng)波之中，才能實(shí)現(xiàn)。在浩渺的煙波中只要他懸起的心帆永遠(yuǎn)飽漲，叔叔一定會成功的。

(陳初越)

【評點(diǎn)】
讀罷《叔叔》，給人印象最深的地方是細(xì)節(jié)描寫，本篇的細(xì)節(jié)描寫，大致可分兩類： 一是直接描寫人物的細(xì)小舉止行動，揭示人物的性格特點(diǎn);二是描寫與人物有關(guān)的細(xì)小物件，烘托人物的性格特點(diǎn)。這兩類細(xì)節(jié)都對比著描寫，揭示出人物的變化發(fā)展。
直接描寫的最精彩的是叔叔寫“無字詩”。先寫外貌、坐姿，捉筆思索，變成一只如同蜷縮在暖爐邊的貓;忽然，似乎靈感來臨，卻只有美女封面的雜志，煙，茶;終于，鼾聲在室內(nèi)響起： 活生生地畫出了一個頹廢、慵懶的“無字詩人”的形象。與之相對的是“叔叔”開了食雜鋪后的細(xì)節(jié)描寫： 接待顧客，兜售，記賬，打酒。前者，用工筆;后者，用寫意。兩相映襯，揭示出“叔叔”的發(fā)展變化，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社會的發(fā)展變化。
作為“道具”對比著描寫，間接烘托人物的細(xì)節(jié)，有種文竹變成了青草的別致的花盆，署名倒寫一個“人”字、只有兩行詩的“詩集”，釣魚竿等。這些小“道具”的“遭遇”，烘托出“叔叔”志向、愛好的變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