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少年時光
我們在英格蘭拉格比市的拉格比公學里一面喝茶,一面討論約瑟,康拉德的《吉姆爺》。其實,我告別婆羅洲那條偏僻的河才不過三星期,在《吉姆爺》這本小說里,那河就是為馬婁船長與吉姆最后分手的地方。當時,吉姆在狹長的沙灘上,背后深暗的海岸像堵墻壁般襯托出他的白衣身影,西邊水天交接處,是“一大片燦爛的金與紅”。
我剛從那條河、那海岸和那落日歸來。那和我現在見到的景色多么不同。我滿懷興趣地觀看眼前的景物。
無云的晴空照亮了運動場,舍監客廳的長窗正對著它。我已經四十年沒有見到這些景物了,但是一切仍是那么熟悉。陽光射進古舊客廳的每個角落,便黃色墻壁像蜜糖般泛光,又輕柔地撫著窗外平坦的綠茵,照著穿白衣服的男孩和板球場外那些方形白色屏壁,以及屏壁后面樹干高而直的白楊和“托雷教堂”的針狀尖塔。在客廳里,我們一共九個人:舍監、兩名導師、五個高班生和我。
“可看到有什么改變”。高級導師問我。我立即醒悟我認為熟悉的其實已非舊貌?;▓@圍墻右邊的那棵橡樹已長大了。還有…可不是!那個水槽不見了。
那槽臟水本是存來澆滅德國燒燃彈的,可是后來沒用過。第二次世界大戰初期,德國轟炸機一夜復一夜地在我們上空掠過,前去粉碎考文垂市。雖然在拉格比有個重要的鐵路聯軌站,但我不記得有過炸彈落下,不管是燃燒彈還是什么別的炸彈。我記得食物配給,吃復原蛋,還有洗澡水只是限于幾厘米的溫吞水。但是沒有炸彈,沒有“敵方行動”,一點緊張刺激都沒有。
在我們這戰時靜若止水的地方,我們的校長每個周日傍晚都率領我們在大禮堂禱告,誦一兩篇禱詞,唱一首贊美詩,選讀一些他喜愛而激勵人心的詩歌或散文:照例是十五分鐘的沉悶時刻。
那天傍晚,開始時就像其他晚上一樣。誦了禱詞和唱了一首贊美詩之后,舍監小心地闔上立式鋼琴的蓋。然后在一片寂靜中,校長站了起來,手里拿著一本翻開的書,低聲說道:“這是約瑟·康拉的《青年時代》里面的一段。”一面低下頭來,向后漸禿的銀發像是頭上的光環。他開始誦讀:
在無篷小船里搖晃顛簸的滋味,不用我來告訴你。我記得有許多個夜晚和白天,風平浪靜,我們不停地劃,可是船似乎靜止不動,仿佛在海天交接處被魔法定住了。我記得那股酷熱,記得暴風雨來時,雨水如江河倒灌,為了活命,我們竭力舀水(但雨也注滿了我們的淡水桶)。我記得連續辛勞了十六個小時,嘴干若煤渣,生平第一次操縱艉舵槳,使船迎浪行駛。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條好漢。
我記得兩個手下憔悴的臉與垂頭喪氣的模樣,也記得我的青春和那已一去不返的不可一世感覺一覺得自己能夠永存,能夠戰勝海洋、大地與所有人;那種騙人感覺誘使我們去尋歡作樂,去冒險犯難,去愛,去徒費工夫,去死亡;那個對自己力量的得意信念,那在軀殼里的生命熱力,那在心中的光—逐年轉暗、變冷、縮小,然后熄滅,熄滅得太早,太早—在生命結束之前。
我當時15歲,那段文字使我如飲醇醪。這位叫喚我們醒來并開始真真正正生活的作者是誰?他告訴我們的,事實上正是我們所要聽的:我們年紀輕輕,“剛把我們充滿孩子氣的那扇小門在背后關上,進入一個令人陶醉的花園?!?/p>
現在,我捧著茶杯站在日光照耀的窗前,一已故校長輕誦那段文字的聲音索回于腦際,像遠處的回聲,卻又十分清楚。
一個神情快樂的金發孩子對我有禮貌地說:“我們聽說你明天將在大禮堂為我們誦讀康拉德的文章。我們有些同學期終考試就是考康拉德,你知道嗎?”
“希望你們聽過我的誦讀之后,不會對他敬而遠之,”我說。
一個頭發有點凌亂、戴眼鏡的胖孩子對我眨眨眼說:“我們這學期讀《黑暗的核心》。你為我們誦讀什么?”
“《青年時代》的選段?!蔽艺f。
我怎么會到這兒來的?我是不是犯了個窘人的錯誤?
幾個月前,我貿然寫信給現任校舍舍監,解釋四十年前我在大禮堂上禱告課時如何開始愛上康拉德,嗣后我沒有回過拉格比,如今想舊地重游,追憶那終生難忘的情景。
我沒有想到他會立即復信。“請一定來,”他寫道,并且像交換什么似的補充一句:“順便一提,既然《青年時代》那段文字對你有那么大的影響,你是否可以為我們誦讀一遍,以飽耳福?”
這就是我這時出現在舍監客廳前因后果。我向這一小群人滿懷歉意地說:“我答應我不會說得太長太多。我知道大禮堂的那些長凳硬得多么令人討厭?!彼麄兌夹α?,我放心不少。
朗誦定在第二天的傍晚舉行。在接受考驗之前,我先到小禮拜堂去看看,坐在圣詩班席我以前的位子上,伸長脖子仰望屋頂黑白兩色的怪橫梁。只聞其演奏卻不見其人的風琴手停奏莊嚴的韓德爾樂曲,改奏一道輕快的作品,大概是巴哈。
我讀過康拉德的童年自述,他不到十二歲便父母雙亡,其后在克拉科夫及利沃夫由伯父和家庭教師撫育長大。幸好他是個喜歡看書的孩子,充滿浪漫色彩的波蘭文及法文書籍使他脫離樊籠,神游天涯海角,這些書籍滿屋都是,在螺形托腳小桌上,桌子上,甚至地板上。
大約九歲那年,他用短粗骯臟的手指劃在地圖上非洲中部那片空白,說他有一天會到那兒去!果然,“大約十八年后,我指揮的一艘破舊小明輪氣船停泊在一條非洲河的岸邊。”
康拉德最初的逃避方法是自我放逐到法國,在馬賽和它附近一帶沿岸航行、偷運槍械、賭錢。然后在二十歲時,莫名其妙地隨著英國船馬維斯號到了英國的洛斯托夫特港,那時他只勉強能說六個英文字。
1878年6月18日,他和一批土耳其亞麻籽同被卸下碼頭。這個充滿幻想、說起話來口音像大熊般生硬的外國小伙子會是未來的英國大文豪嗎?
風琴聲停止了。我聽到琴師在閣樓走動,放好樂譜。我站起來,側著身擠出那排狹窄的座位,走到門口步出運動場時,我的腳步聲在大堂里回蕩。
第二天傍晚,五六十個男孩坐在一排排金屬折椅上,像一個懷有敵意的大陪審團般仰望著我。我向他們述說當年校長朗誦《青年時代》這段的往事,又簡單講了些我自己的游蹤,以及自從聽了那次朗誦,我心中如何始終想著康拉德的比喻,說人生是個令人陶醉的花園,園中樹蔭閃亮著希望,小徑每一轉彎都帶來誘惑。
你們的舍監邀請我來為你們朗讀這段文字。也許這段文字未能激起你的興趣,不過但愿不會如此…
我打開《青年時代》,翻到折好的那頁,開始誦讀。
學生都是在靜耳聆聽,沒發一點聲音打擾我。沒有人鼓掌喝彩,但也沒有呼呼的鼾聲和吃吃趣笑聲。我的聽眾變成了模糊的一片,我可以朦朧地看到其中一張翹望的臉,不時出現的眼鏡反光和那胖孩子鼓勵的笑容。至于其他的一切,我就像牧師絕對相信上帝的力量那樣,對康拉德極有信心。
我誦讀的時候,又看到那艘在海上不前的船,雨注滿了小桶,身上濕透、垂頭喪氣的水手,還有年輕的康拉德,為自己成為了海上的一分子,成為了東方和人生的分子而歡欣若狂。
我讀完的時候,完全不知道這段文字已產生了什么影響。我只希望它已使其中一個少年此后永遠注意到“軀殼里的生命熱力,以及如何逐年轉暗、變冷,然后熄滅—總是熄得太早,而且往往生命結束這之前已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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