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類作家
一類作家有常人沒有的經(jīng)歷,如牙買加·琴凱德,如莫言;另一類作家主要憑想象力,如喬治·奧威爾,如王小波。
金凱德《我母親的自傳》那個第一人稱的小女孩,出生時母親去世,父親把他放在別人家里長到七歲,然后把她帶回到有個天天盼她死掉的繼母的家庭,這樣的經(jīng)歷沒有幾個人有,所以當她說出“沒有一個人愛我”的時候,是那么悲愴,那么絕望。相信沒有此類體驗的人,絕對寫不出來,即便寫出來也不像她寫得那么自然。《饑餓的女兒》也是因為作者作為私生女寄人籬下總是在找尋父親而動人,該作者其他的小說就沒法兒看了。當莫言說《透明的紅蘿卜》里面的黑孩就是他自己時,話里有相當多真實的成分。
與身歷其境的作家不同,另一類作家大都憑想象,只是有感同身受的本事而已。喬治·奧威爾寫出《1984》,只是從英國到蘇聯(lián)去轉了一圈,他所寫的那個極權社會全憑想象,完全沒有身歷其境,深受其害。雨果的《悲慘世界》《九三年》全憑對故事和人物的浪漫想象,法國當時的社會生活和法國大革命僅僅是故事的背景,而不是作者寫作的重心。王小波的《紅拂夜奔》更是想象力的汪洋恣肆,在古今時空中穿來穿去,隨心所欲,人都變成鰩魚了,像個大扁片兒,從門縫里游過來。
兩類作家的作品可以一樣好。前者多為現(xiàn)實主義的;后者多為浪漫主義或超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成功的關鍵在于對事物有超出常人的感覺。而前者更多是外源性的,后者更多是內源性的。
如果沒有超常的敏感,對事物沒有超常的感覺,作家就沒有寫作沖動,寫出來的東西也不會好看。可是這種超常感覺,第一類作家往往來自親身經(jīng)歷,是外部環(huán)境的刺激凌厲地加在敏感的肌膚之上,令作者感到刺痛。琴凱德打碎了養(yǎng)母珍愛的彩碟,被她罰跪,堅硬的石頭對小女孩膝頭的折磨為她帶來生理的刺痛。莫言的黑孩在饑餓中掙扎,胃里的空虛讓他頭暈眼花,痛苦難當。第二類作家對事物的超常感覺往往來自內心,他們都有超常敏感的心靈,對于同樣的事物,常人感覺是一,他們的感覺卻是十。被權力監(jiān)視在極權社會中是人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但是一般人對此渾然不覺,而奧威爾卻感覺強烈,強烈到在他的心目中變成“電眼”和“老大哥”這樣的形象。一般人對于被封殺、被點名批評感覺麻木,覺得稀松平常,司空見慣,在我的虐戀小說中卻變成鞭刑,變成強烈的羞辱和疼痛。我把我的一個短篇小說和一個中篇小說取名為《2084》,就是為了向奧威爾致敬,也因為它們的主題是奧威爾首創(chuàng)。按說不該給兩篇小說起同樣的標題,可是我想不出更合適的標題,它是唯一合適的標題。
對于作家的這個歸類當然只是一個大致的概括,其實,現(xiàn)實主義作家也要有遠超常人的想象力;浪漫主義或超現(xiàn)實主義作家也需要豐富的體驗,特別是內心體驗。兩類作家的共同點在于都要擁有超越常人的敏感心靈,無論對于外源性刺激還是內源性刺激,都要擁有超越常人的那份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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