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八年前。春天。清晨。司馬才俊像往常一樣,騎著自行車上班。路邊的柳葉還是尖的;自行車的輪還是圓的;行人還是頭朝上腳朝下;太陽還是從東邊出來。一切照舊,沒有創意。
他走進單位大門,還是感覺心被什么東西攥了,提到喉嚨跟前。恐怖、緊張、戒備,像霧瘴鋪天蓋地涌來。他走到辦公室門口,同室的劉文海正在開門,見他走來,問,來啦?他笑了下,算是回答。走進辦公室,劉文海又問,吃了?他點頭,還是沒有說話,拿起暖水瓶,朝外走,到鍋爐房打開水。走到門口,看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伙子,穿著嶄新的陜北農村的對襟夾衣,堵在門口,用陜北口音自我介紹,我是新來的通訊員,叫李羊娃。司馬才俊點頭,表示聽見。劉文海問,現在不是招工時候,你怎么招來啦!李羊娃說,我也不知道咋著招來的,一個月前公社書記到俺家,問俺爺有啥要求,俺爺說他啥要求都沒有,就是俺孫子歲數大了,在農村放羊連媳婦都說不上,能不能給找個吃公家飯的地方。后來,書記拿了一張紙,要我簽名,我寫不了名字,書記就讓我摁指印。書記還說在這里干一個月,能拿三十五塊六毛七,比俺放一年羊都掙得多。說完,把報紙送到司馬才俊跟前,說,這是你們的報紙,上邊印的是人民日,最后那個字我不認識。
司馬才俊剛想說是“人民日報”,突然想要是回答,就把日和報隔開了。這可是原則問題,要是有人上綱上線,說你是反革命都不冤枉,就看著李羊娃笑了下,沒有說話。
劉文海說,你連“人民日報”都不認識,咋工作?
李羊娃說,我上過兩年學,“人民”是老師教的,“日”是墻上寫的,旁人給我念的是“李石頭我日你媽”,我就認識了這個“日”字。最后那個字沒人給我教,我就不認識。
劉文海說司馬才俊,人家問你個字,你都不說,說個字能掉二兩肉?
司馬才俊還是沒有說話,笑了下,表示歉意。
司馬才俊回到辦公室,先給劉文海的茶缸里倒開水,后給自己茶缸里倒開水,就拿起當天的《人民日報》看。辦公樓一片寂靜,司馬才俊感覺像埋在墓里。
李羊娃又推門進來,亮著聲音說,局長讓我找司馬才俊。
司馬才俊心里突然騰起一股恐懼,站起,表示自己是司馬才俊。
李羊娃說,你跟旁人不一樣,旁人的名字都是三個字,還有兩個字,你咋四個字?
司馬才俊沒有回答,緊縮的心又被攥了下,淹沒自己的霧瘴更黑了,像把自己墜到無底深淵。局長找談話,十有八九沒有好事,不是有了反革命言論、多吃多占、自由主義、不團結言行,要不就是勾搭了不是自己的女人。局長日理萬機,又不是街道上的老婆娘,閑得乳腺增生,掛個紅袖章到處管事,展示自己的存在價值。
劉文海替他回答,司馬是姓,才俊是名字,就像你叫羊娃一樣。
李羊娃恍然大悟,說,人家的姓是一個字,他是兩個字。你家先人真是的,起姓的時候,用一個字多好,就像我,姓李,多好記。
司馬才俊不等李羊娃把自己的先人評論完,就朝局長辦公室走去,怕去晚了局長不高興。走路時,腳步感到虛漂,像踏在浮萍上,隨時都可能掉進泥沼。李羊娃跑到他前邊,推開門就喊,茍局長,我把司馬才俊叫來啦!
茍局長給李羊娃說,不能用叫字,要用請字,應該說我把司馬才俊請來啦!
李羊娃大聲說,我把司馬才俊請來啦!
茍局長指著旁邊桌上的暖水瓶,給李羊娃說,給司馬才俊倒水,以后有同志到我辦公室,你負責給他們倒開水,把茶杯洗干凈。這是給同志喝的,不是你在陜北飲羊!
李羊娃亮聲回答,以后來了同志,我負責倒開水,把茶杯洗干凈。這是給同志喝的,不是我在陜北飲羊!
茍局長說,山里的娃娃,單純。
李羊娃復誦,山里的娃娃,單純!我來的時候,俺爺給我交代了,城里人肚里的彎彎腸子多,心眼比篩子上的窟窿都稠,要我提防你們,弄不好就被你們日個跟頭,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茍局長給他擺了下手,說,你沒事啦,回你辦公室坐著,我有事叫你!
李羊娃朝外走,邊走邊說,茍局長,有事就叫我。你一個月發給我那么多錢,我要是不干活,你覺得吃虧了,就不給我發啦!
茍局長說,你坐著也是工作,咱這個大樓里,人都是坐著,公家都給他們發錢。
李羊娃轉過身子,說,公家的錢就是多,給這么多人發都發不完。當公家的人就是好,坐著不干活都領錢。俺那疙瘩的人,天天上山放羊,咋不發一分錢。狗日的公家不公道,光給自己人發錢,不給俺農民發!
司馬才俊聽李羊娃說公家不公道,心里又一驚,像誰把反革命的牌子插到自己脖子上,嚇出了一身冷汗。要是有人把這話提到會上,肯定會被當場抓走,槍斃不了也得坐牢,最不行都是勞動改造。想到這里,又暗自慶幸,幸好自己沒說一句話,要是說了,跳到黃河都洗不干凈。
茍局長的臉色嚴肅下來,給李羊娃說,這里是機關,不是陜北的黃土高坡,不能隨便說話,隨便說話要犯錯誤!
李羊娃說,我爺給我說過,尻子里有屁,跟前要是有長輩,就不能放,憋,長輩走了再放。說話又不是放屁,還講究在人前不能說。
茍局長苦笑,擺了下手說,你回辦公室,我要給司馬才俊談工作!
李羊娃走后,茍局長給司馬才俊說,李羊娃說的這些話,他說就沒事,他家是老革命,根正苗紅,據說他爺爺給朱總司令牽過馬。要是咱們說了,就是原則問題,起碼戴個反革命帽子,坐上幾年牢,出來還得勞動改造。說完,又說,你喝水,我雖說是局長,茶葉也是憑票供應,沒有茶葉招待你。說完,又問,聽說你不愛說話。
司馬才俊笑了下,表示認同,還是沒有說話。
茍局長說,不愛說話好,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尤其在機關工作,一定要加強嘴巴管理,不該說的堅決不說,不說就沒事,說了就出事。
司馬才俊還是笑了下,什么話都沒說。
茍局長又說,我們和甘肅的一個單位有筆業務,需要派個同志出差。黨委經過研究,認為你穩重,成熟,決定派你擔任這個任務!
司馬才俊緊縮的心,緩緩舒展了,盡管還縮著,但不像剛才那么難受了。
二
司馬才俊的父親司馬軒是大學教授、碩士生導師。魏振中是司馬軒帶的研究生,司馬軒把魏振中看得比自己兒子都親,魏振中三頓飯都在司馬才俊家吃。那時,一個月難得吃一次肉,吃肉時,司馬軒把僅有的那點肉都夾到魏振中碗里,說,研究生的課程重,現在的供應太差,滿足不了做學問的需要。他在很多場合說,司馬才俊延續了他的肉體生命,傳承了司馬家族的煙火;魏振中繼承了他的學養,延續了他的思想。
一九六六年的那場風暴,席卷中國。學生鬧革命,老師被批斗。司馬軒躲在家里,看書,嘆氣,傷感。他對魏振中無話不說,把學生郵來的茶葉,泡上,和魏振中對斟,喝上幾盅,像喝了小酒,話就稠起來,說,國家再這樣下去,會重蹈五代十國的覆轍。
魏振中也嘆氣,說,導師的擔憂絲毫不是多余,說不定還會出現五胡十六國的混亂。
司馬軒說,這樣下去,國將不國,民將不民,奸臣當道,忠臣流放,這個民族危矣!說到這里,悲情澎湃,涌出兩行老淚。
魏振中掏出手絹,遞給司馬軒。司馬軒沒有接,擔憂,焦躁到極處,猛地在書桌上砸了一下,仰起腦袋,悲呼,郁結古今事,孤懸天地心!魏振中被司馬軒的悲慟憤慨感染,也涌出熱淚,勸司馬軒,天道如此,我們何不做竹林七賢,林和靖梅妻鶴子也不失楷模,李白的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也不失瀟灑!
司馬軒看魏振中,淚眼蒙眬,說,我多次給你說過,顧炎武、梁啟超提出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們即使要活得瀟灑,也得以辛棄疾為楷模,仗劍率性,詩文勝人,拳拳之心昭日月。
魏振中趕忙改口,您的教誨,學生終生不忘。學生擔心您的身體,勸您放開心思!又附和司馬軒的話說,自古忠良無下場,唯有寶黛入神州。慶父、趙高、梁冀、董卓、來俊臣、李林甫、魏忠賢、和珅,哪一個不是權貴一時,顯赫至極?
司馬軒說,哪一個沒在歷史上留下臭名?
一個禮拜后的子夜,司馬才俊剛放下書本,躺在床上,司馬軒還沒入睡,有人猛烈敲門。司馬軒的妻子許雪恐懼得渾身發抖。這些日子,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情,半夜把人抓走,過不了幾天,就送來通知,某某自絕于人民。這些隨便抓人的人,都是人民的代表,隨便就以人民的名義,致死一條人命。當年殺一頭豬,還得領到宰殺證方可宰殺,斃死一條人命,不需要任何證件,比殺一頭豬都隨便。司馬軒從書房走出來,對司馬才俊說,我走了以后,照顧好你媽!走到門口,打開家門。一群紅衛兵涌進來,最前邊的掄起胳膊,煽了司馬軒一個耳光,罵,老王八,為什么不開門?
司馬軒火氣忽地騰起,硬硬地說,你是哪個系的,你們老師是怎樣教育你們的?
這個學生又扇他一個耳光,罵,老狗日的死到臨頭了,還嘴硬,死不悔改!
司馬軒被人當眾扇耳光,羞辱像洶涌而來的大海將他淹沒。他看著他們,眼睛里能射出毒箭。
司馬軒發現,魏振中縮在他們后邊,低著頭,不敢瞅視他。司馬軒看到魏振中,心里一震,疑惑涌出,厲著聲音問,魏振中,你怎么混在他們里面?
魏振中畏縮地看了他一眼,又把頭低下,再沒有抬起。
一個紅衛兵說,魏振中造反了,要不是他揭發你,我們怎么能發現你這個隱藏極深的反革命!
三天后的上午,全校召開批斗反革命分子司馬軒大會。司馬才俊看到父親被五花大綁,胸前掛著牌子,寫著“反革命分子司馬軒”,還用紅筆畫了叉叉,被幾個學生摁著腦袋,身子躬得像蝦米。幾個學生在臺上領呼口號,臺下的師生跟著呼,胳膊都舉到最高,嘴都張到最大,似乎司馬軒殺了他家的兒子,奸了他家的女子,一個比一個充滿仇恨。誰表現得越仇恨,越殘酷,越瘋狂,越惡毒,誰就越革命。革命成了仇恨、殘酷、瘋狂、殺戮、惡毒的代名詞。批斗開始了,先是高唱《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還唱《造反派之歌》,唱到最后,竟是扯著喉嚨高喊,要革命,你就跟我走;要不革命,就滾你媽的蛋。還把“滾你媽的蛋”連吼三遍。近萬人的瘋狂吼喊,沒有韻律,沒有美感,卻聲勢弘恢,聲波震天,像地面上涌過的滾雷,像錢塘江潮的泛濫,驚得鳥兒都改道而過。在一陣觸及皮肉,滲透靈魂的毆打之后,開始說理斗爭。第一個發言的竟是魏振中,他低著頭走到麥克風跟前,拿著寫好的稿子,揭發司馬軒和他談話的內容。念上一陣,就要停下來,舉起胳膊,有氣無力地呼,打倒反革命分子司馬軒!堅決砸碎司馬軒的狗頭!
司馬才俊看見父親抬起頭,看著魏振中,流出淚珠。他覺得父親眼睛里流出的不是淚水,是被親情背叛的絕望。隨之,司馬軒大吼一聲,天理何在!身子一軟,昏迷過去。
三天后,父親被幾個校工抬回來。父親拉著他的手,說,我怎么都不能相信,學生會背叛老師,舉報老師研究的學問,學生怎么能公開辱罵老師?又說,古人說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真沒錯呀,這么淺顯的道理,我怎么就不明白?你以后做人做事,能不說的話盡量不說,少說話就少沾禍事!
司馬軒身體好些后,被送到農場勞動改造,許雪要求陪伴丈夫,沒有批準,無奈,找到魏振中,求他幫忙說話。魏振中是學校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對許雪說,師母,不是我沒良心,是社會發展到這地步了,人家要打倒司馬教授,我不出來揭發,別人也會揭發,都不出來揭發,人家照樣能打倒。這是個不講理的社會,是暴力主宰一切的社會。我安排導師到條件最好的農場,我給農場革委會主任寫封信,要他們照顧導師。你要陪導師去,我同意,你們也能互相照顧。你給導師說,嘴只能用來吃飯,不能說話。現在這社會,像導師的身份,說出的每一句話都經不起人家推敲。你說革命話,人家說你打著紅旗反紅旗,口是心非,兩面三刀,要剝開表皮看實質。你說反革命話,正好讓人家抓把柄,罪加一等。古人都說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給導師解釋一下,我不這樣做不行。我要是和他同歸于盡了,誰幫你們?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用革命者的話說,留下革命火種,總有一天會熊熊燃燒。
魏振中確實把司馬軒安排到條件最好的農場,確實給農場革命委員會主任寫了信。司馬軒和許雪到了農場,農場主任安排了兩間房子,一間作司馬軒的書房,一間作他們的臥室。他還以抄家的名義,把司馬軒的書全部拉到農場,司馬軒再也沒有遭受到批斗。學校恢復招生,司馬才俊成為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學生。
三
司馬才俊和所有乘坐火車的人一樣,買票、驗票、進站、上車、占座。他坐在靠窗戶的位子上,看著火車鳴笛,緩緩啟動。站臺上,著裝統一的站務員,持立正姿勢敬禮,被越來越快的火車甩在后邊,消失了。火車開出城市,開出城鄉結合的部位,在關中平原上行駛。鐵路兩邊的白楊樹,豎在天地之間,樹干筆直。火車前方的白楊樹旋轉著,向這邊逼近,越近旋轉得越快,快到跟前時,突然加快,疾閃而過。正是夏秋之交,天氣晴朗,空氣涼爽,莊稼茂盛,高的是苞谷,低的是紅薯,不高不低的是谷子。久住城市,對這些感到陌生,新鮮,親切。突然,他覺得常年緊縮的心,隨著越來越加劇的陌生,越來越加劇的新鮮,從喉嚨跟前降落,歸到它原來的位置。他對面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從挎包里取出保溫杯,放在茶幾上。又從挎包里取出兩個小杯子,放在保溫杯旁邊。又取出瓜子、花生,放在茶幾上。他把保溫杯里的茶水給兩個杯子里倒了,端起一杯,送到司馬才俊跟前,說,喝茶,這是我兒子從杭州帶回來的西湖龍井,味道不錯,嘗嘗!
萍水相遇,怎能占陌生人的便宜,司馬才俊說,大叔客氣了,您自己喝!
老人堅持把茶杯送到他面前,說,修行千年方能同船一渡,你我能坐在一列火車上,能面對面喝茶說話,恐怕得萬年的緣分!
司馬才俊見老者說得誠懇,要是再推辭,就顯生分,只好接過,說,謝謝大叔!
老者說,不客氣,區區一杯水,不值得謝!說完,端起杯子,說,咱們陌路相逢,本應喝酒慶賀,火車條件有限,咱們以茶代酒,干!
司馬才俊覺得老者豪爽,心里萌生了多年難得的溫馨,端起茶杯,和老者一碰,說,干!
老者放下茶杯,指著瓜子說,坐車沒事,嗑著這些東西,諞著閑傳,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司馬才俊捏了瓜子,嗑。老者從挎包里取出一個塑料盤子,放到茶幾上,說,把皮放到盤子里,省得列車員打掃!
司馬才俊又對老者產生了尊敬。當今社會,只顧自己方便,不顧他人死活的人,很普遍。像老者這樣講究公德的人,已經不多了,出于對老者的尊敬,他問,大叔,您老貴姓?
老者回答,免貴姓黃,賤名書貴。你稱我老黃即可!
司馬才俊說,我稱你黃叔,我姓司馬,復姓,名才俊。
黃書貴說,司馬老弟,你稱我黃老哥也可以,不敢稱我大叔,折我的壽哩!
他們的相互介紹到此為止,都沒有打聽對方的職業、工作單位。黃書貴從口袋里拿出香煙,抽出一支,遞給司馬才俊,說,抽一根!司馬才俊說,我不抽煙!黃書貴說,我也不抽煙,不抽煙好,省錢,對身體有好處。抽煙百害而無一益。說著,把抽出的煙放進煙盒,裝進口袋。
司馬才俊覺得疑惑,不抽煙的人,身上裝著煙,給素不相識的人抽?現代人認為,煙是疏通關系的敲門磚,求人家辦事,不管認識不認識,敬上一支煙,再替人家點著,關系的橋梁就在香煙的燃燒中搭好了。就問黃書貴,你不抽煙,專門買煙帶在身上,送人抽?
黃書貴說,我坐火車啥事情都沒有,就是為了找人諞閑傳。人家陪咱諞閑傳,咱就要供人家喝茶、抽煙、吃瓜子。要不,人家憑啥陪咱?
司馬才俊腦子里的疑惑,一疙瘩一疙瘩地朝出翻騰,世上還有專門坐火車找人諞閑的人?人諞閑都是找熟人,哪有和生人諞的?而且掏錢坐火車,買這么多東西請人諞,就說,你可以找熟人、同事、同學、鄉黨,諞起來知根底,肯定比生人諞得投機!
黃書貴說,熟人知根知底,要是諞出上綱上線的問題,人家告密也方便,和他們諞最危險。和生人沒有任何利益關系,又不熟悉。就像我們,我不知道你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干什么事情。你也不知道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干什么事情。就是諞出上綱上線的問題,你也不會揭發,因為揭發我對你沒有任何好處。話說過來,即使你想揭發,也找不到我的組織。
黃書貴說得太對了,誰會揭發對自己毫無利益關系的人,出了力氣得不到好處,這種傻事誰也不會干。自己在單位不敢說一個字,就是因為單位的人和自己有利害沖突。領導正常調動突然死亡,需要提拔新領導,十畝地選一棵苗,多少雙眼睛盯著那個位子,誰都希望自己上去。肉少狼多,少不了拼搶,就有了你死我活的斗爭。他突然想起在書里看到選拔獒的故事,母狗生下一窩小狗,主人為了挑選最勇猛的狗,就把狗兄狗妹放在一個窩里,不喂食物,讓它們互相撕咬,把兄弟姐妹全部咬死而活著的狗,就是獒。這個時候,誰最有希望坐那個位置,誰就是群眾目光最聚焦的人,放個屁都有人揭發,說你在什么時間、什么地方,毫無顧忌地放屁,是不出聲的哧溜子屁,還是銀珠落盤的連環屁,是雷子炮的爆響屁,還是鐵鏟刮鍋的銳響屁。這邊剛剛放過,那邊就收到揭發信。人們在這時期,像冷兵器作戰,用鎧甲把身體裹起來,讓別人的大刀長矛傷不了自己。自己卻高舉大刀長矛,沖向敵陣,刀刀見血,槍槍要命。誰都明白,只有咬死別人,才能成為受人寵愛的獒。
司馬才俊心里產生出對黃書貴的敬佩,說,你對人間世事看得太透徹啦!
黃書貴臉上有了愉悅,說,人長了個嘴,用來吃飯說話,不要它吃飯,會餓死。不讓它說話,會憋死。咱在單位不敢說,到這地方說。他又給司馬才俊茶杯里倒了茶,說,喝茶,我去給保溫瓶里打點開水!端著保溫瓶,朝鍋爐走去。
司馬才俊又看窗外,遠處的田野、莊稼、道路、樹木,還在旋轉,看不清這些東西朝什么方向移動,火車駛近這些東西的時候,他才看清楚它們朝火車的身后移動,但看到的時間太短了,還沒有看清楚,就被火車甩在后邊,一去不再復返。他突然感悟:這火車、這景色,和人生多么相似。未來,總是那么模糊,不可預測,難以把握。臨到跟前的人生,還沒有細細思考,沒來得及把握,就疾然駛去,留給人們的只有追憶。人生更像奔馳的火車,只有單行道,永遠向前,不可倒退。他看著窗外,琢磨著人生,心里的感慨撲嚕撲嚕朝出冒。
黃書貴回來了,把暖水瓶放到茶幾上,又給他抓了一把花生,說,這花生是用細沙炒的,很香。花生還耐饑,吃了花生,喝了茶水,中午就不用吃飯。
司馬才俊接過花生,剝殼,把花生仁放進嘴里,嚼,果然脆,果然香,咽進肚里,嘴里還有余香,說,黃大叔的花生就是香,我從來沒有吃過這么香的花生!
黃書貴又抓起一把,放到他面前,說,好吃就多吃,我帶得多,足夠咱們吃!
司馬才俊又剝開一個花生,把仁放進嘴里,嚼,感覺和黃書貴熟悉了,不再陌生,問,您到什么地方?
黃書貴說,我到寶雞,再坐朝西安去的火車,晚上趕回西安,不耽誤明天上班!說完,又問,司馬老弟,你到什么地方去?
司馬才俊說,我到蘭州,單位派我出差!
黃書貴說,出差好,給公家辦完事,還能玩幾天,不用花自己的錢。
司馬才俊說,那些事情用多長時間辦完,領導心里有譜,多待一天沒問題,時間長了就不行!
黃書貴說,現在的領導,都是馬列主義手電筒,只照別人,不照自己。他們出差,事情辦完了,還要游覽名勝古跡,就是對下面人卡得死。
司馬才俊說,有點權力就能得點利益,要是當官不占便宜,誰還當官?
黃書貴說,我們單位那些領導,口口聲聲說是為人民服務,你要請他批事情,不送東西,就給你拖。什么時候把東西送到了,還要送夠,就給你批了!
司馬才俊說,哪個單位都一樣,我們局長抽煙,從來不買煙,都是別人送的,還是好煙。
他們這個講,那個聽。那個講,這個聽,像打乒乓樣互來互往了兩個多小時。黃書貴又去打了一次開水,茶幾上的花生、瓜子吃去不少。這中間,黃書貴講他在“文化革命”時,紅衛兵就抄了他的家,把他押到臺上批斗。司馬才俊講了父親被自己的學生揭發,被打成反革命,到農場勞動改造。
司馬才俊豁然感到,這種發自真心的、毫無顧忌地交談,太難得了,太幸福了!從父親被批斗到現在,他強制自己關閉了和人交談的欲望,嘴巴像滔滔大河上的攔河壩,閘門里面波濤連天,漩渦滾滾,閘門外邊滴水不漏。遭遇了黃書貴,像萬年戈壁遇到綠洲,空曠死谷聆到故人足音,酷熱盛夏吹來沁人心腑的涼風,寒冬臘月燃燒的木炭。心里充滿久違的踏實、安全,還有思想情感發泄后的展脫輕松。像憋了一肚子的屎,找不到地方拉出來,終于在這里排泄了。他覺得火車剛剛從西安發出,還沒有交談多少,列車就在眉縣停下。
黃書貴看了站牌,給司馬才俊說,下一站就到寶雞了,我準備下車了!說完,就開始收拾茶幾上的東西,又說,你到蘭州,還得很長時間,把瓜子留給你!
司馬才俊幫他收拾東西,說,你全帶走,感謝老天爺讓我們相識,度過了最幸福的幾個小時。
黃書貴說,我也感謝你,使我有機會把心里話無拘無束地傾訴出來,要不,會憋出病的。我聽一個老中醫說,現在的癌癥越來越多,就是心志不暢,長期郁悶,肝氣郁結,血脈不通所致。現在的老年人養生,講究晨跑,晚練,忽視了心氣通暢。我利用周末,坐火車和陌生人交談,排除肝氣郁結,心氣舒暢,養生更有效果。
四
司馬才俊三十二歲那年的春天,做了個夢,夢中的柳樹葉子變圓了,自行車輪子變扁了,人頭朝下走路了。早上上班的路上,看到馬路邊的柳樹葉子還是尖的,騎的自行車輪子還是圓的,人還是頭朝上雞巴朝下走路,他還是普通的機關辦事員。他到辦公室,像往常一樣,提著暖水瓶朝鍋爐房走去。剛走出辦公室,就碰到劉文海進來。他給劉文海點頭,劉文海給他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他不愛說話,劉文海沒有說話的對象,也養成不愛說話的習慣。這時,李羊娃跑過來,老遠就喊,司馬老哥,茍局長請你到他辦公室去!聲音亮得一棟樓都能聽見。
司馬才俊問李羊娃,局長找我有什么事情?
李羊娃說,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給你說。局長批評我好多次了,說我嘴不嚴,把不該說的到處說。局長還給我交代,讓我好好向你學習,你三天不說一句話,是我學習的好榜樣。
司馬才俊跟在他后邊,走到局長辦公室門口。李羊娃轉過身,說,你先等一下,我進去給局長說你來了。說完,推門進去,聲音老大地說,茍局長,司馬才俊來啦!茍局長說,請他進來!李羊娃退回門口,對司馬才俊說,茍局長請你進去!
茍局長見司馬才俊進來,站起,指著沙發說,請坐,這沙發是剛買的,還沒有幾個人坐過,好像讓司馬才俊坐新沙發是種待遇,像局級領導每個月多發兩斤黃豆。說完,給李羊娃說,羊娃,給司馬主任泡茶。
司馬才俊一愣,迷惑了,茍局長怎么稱自己主任,工作四五年了,連小組長都沒當過,怎么成了主任?
茍局長等李羊娃把茶水放到司馬才俊面前,又抽出一支香煙,送到司馬才俊跟前,說,抽煙!司馬才俊說,謝謝,我不會抽!茍局長說,不抽煙不喝酒,白在人世走。話說過來,不抽不喝對身體好。我這人毛病多,喜歡抽喜歡喝,但我不提倡向我學習。我這輩子只掌握兩點,不拿不該拿的錢,不睡不該睡的女人。只要把握住這兩點,就不會犯錯誤。
司馬才俊看茍局長,笑,還是沒有說話。
茍局長把煙點著,吸了一口,把煙悶進肚里,停了一會兒,煙從鼻子里噴出來,說,司馬才俊同志,你還是不愛說話?
司馬才俊點頭,還是沒有說話。
茍局長說,不愛說話是別人難以具備的優點,嘴不牢靠亂說話,犯錯誤的真不少,有的還被打成反革命。現在不搞階級斗爭了,話還是不能亂說,說得不對就影響大局,你要保持這個優點。我今天找你談話,就是局辦公室主任提拔到省廳當辦公室副主任了,經過黨委研究,提拔你擔任辦公室副主任。辦公室目前沒有主任,你就全面主持工作。說完,對李羊娃說,你一會兒幫司馬主任把東西搬到汪主任辦公室。再給劉文海他們說,讓他們幫著一塊搬。同事的工作調動,幫著搬東西,是表示團結的一種方式。
司馬才俊從茍局長辦公室出來,腦袋發懵,懷疑在夢中,在大腿上掐了下,還疼,不是夢中。心里又琢磨,昨晚做了那個夢,真的應到這上頭了。柳樹葉子真能變圓,自行車輪子真能變扁,人真能雞巴朝上走路。辦公室副主任,副科級,上邊沒有正的,實權派。如果繼續發展,就是主任,正科。多少人奮斗一輩子,都是在辦事員的級別上退休,副科都達不到。自己大學畢業才四五年,就干到這個級別上。其實,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輩子能干到什么級別上,只知道上頭交代什么工作,自己必須干好,到了每個月的那一天,到財務科領工資。他很清楚,越朝上爬,下邊看你的人越多。人人都想朝上爬,越朝上爬路越窄。下邊的人想朝上爬,就得把擋在前邊的人拉下來,給自己騰位子。還得提防下邊的人拉自己,一邊拉上邊的人,防備上邊的人蹬自己,還要提防下邊的人拉自己,把下邊的人蹬下去。自己不說話,是為了自保,不讓身邊的“魏振中”揭發自己,根本沒想到升官。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歪打正著。
李羊娃早已跑到他們科,給別人說司馬才俊升官的消息。劉文海見他回來了,急忙站起,跑到他跟前,伸出雙手握他的手,很恭敬,說,我早就說了,司馬兄弟最近印堂發亮,頭頂上老是罩著一團祥云,非福即貴,果然應在這上頭。
司馬才俊也伸出雙手握他的手,也很用力,很貼己,很親近,就是什么話都沒說。
科里的同事都來了,抽煙的給他敬煙,不抽煙的給他貢獻奉承話。他就伸著雙手,讓他們握,覺得自己的手成了應付他們的道具。覺得他們的手,也是給他套近乎的道具。突然,他想起和黃書貴坐在火車上,看到窗外的情景,遠方的東西都是旋轉的,看不真切它們朝什么方向去,等看清楚它們朝自己撲過來,就被火車甩到身后了。他們和自己一樣,都沒有料到自己能提拔。如果他們早知道自己要提拔,會不會揭發自己?這些年里,他和所有的同事都保持等距離關系,不遠,不近,不親,不疏,沒和任何人交過心,沒和任何人一次說過三句話,把所有的同事都看成魏振中,提防戒備。別說組織突然提拔自己,就是不突然提拔,他們也掌握不了自己任何把柄。同事們把他朝新辦公室送的時候,可以用浩浩蕩蕩來形容。幫他拿茶杯,幫他拿書籍,幫他拿臉盆,幫他拿筆筒,實在沒東西可拿的,就簇擁在他身后,像是伺候皇上出宮的太監,就差鳴鑼開道,高喊駕到。
辦公室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看桌上的電話,紅顏色,原來使用的電話是黑顏色。紅顏色表示緊急,特殊;黑顏色表示一般,平常。又摸了下桌上鋪的玻璃板,比自己原來用的玻璃板厚,寬,長。空置的那張桌上放著暖水瓶,鐵殼,原來用的是竹殼。辦公室的配備,顯示著級別和待遇,什么級別享受什么待遇,一點都不含糊。一個多小時后,搬進新辦公室的新鮮感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濃稠的危機感。這個位置,接觸的領導更多,要說的話更多,稍有不慎,就會禍從口出。他又感覺到,本來就緊縮的心,又被什么東西擠壓,喘不過氣。
李羊娃來幫他打開水回來,把暖瓶放到桌子上,問,司馬主任,還要我干什么?
他客氣地回答,你忙去吧,不需要干什么了!
李羊娃到局里兩年了,比剛來時成熟多了,知道看人的眉高眼低,知道稱呼職務時把前邊的副字去掉,知道見了領導趔到路邊,知道出門幫領導提公文包,知道進了辦公樓不能大嗓門說話,甚至知道在領導跟前有屁都夾緊,憋到沒人的時候再放。
局領導班子開會,司馬才俊必須參加,擔任記錄。一到這種場合,他本來就緊縮的心縮得更緊,把全部精力集中在耳朵上,傾聽領導發言,認真記錄。會議剛開始,就冒出滿頭大汗,把手絹擦得精濕。稍微擦得慢了,額頭上臉頰上的汗水,就滴到記錄本上,洇濕記錄的字跡。他發現,領導們的發言很有規律,都是一把手先發言,二把手跟著一把手,三把手跟著二把手,根據發言的順序,可以判斷出他們在班子里的排名。一把手發言時,手里拿著報紙,看一眼,說幾句,看說都不離報紙。他做記錄時,只要在旁邊放著報紙,對著報紙抄就可以。開會研究工作,也是按照這個順序,一把手談出意見,二把手說擁護,三把手說贊同。偶爾,有領導發言時,突然問他問題,他就裝成沒聽明白,干笑幾下,搪塞過去。提問的領導看他一眼,不再說什么,以后再開會,就不再提問他。好幾次,有人問他領導對他們的看法,他腦子里立即現出魏振中,他們會不會是領導派來的特務,考驗自己的保密意識?他們會不會告密,揭發自己?
晚上,他給茍局長寫講話稿,茍局長也在加班。到了十點多鐘,他拿著寫好的講話稿,推開局長辦公室,發現里間的休息室里,茍局長和打字員都光著身子用力動作。他推門進去時,茍局長扭頭看了他一眼。他急忙轉過身子,朝外走去,順手把門關上。這一夜,恐懼和緊張無邊無際地包裹著自己,到天亮都沒睡著,好像自己搞了打字員,讓局長抓住。
第二天上班,他剛走到辦公室門口,看見茍局長走過來,趕忙退到一邊把路讓開。茍局長走到他跟前,說,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他隨著茍局長走進辦公室,茍局長指著沙發對他說,坐!
他沒有坐,哈著腰說,茍局長,我昨天身體不好,到醫院看病,一直輸液到今天早上。昨晚沒有加班,很多工作沒有按時完成!
茍局長一愣,臉色隨之舒展,口氣無限親切,說,身體有病就要看病,工作再重要,也沒有身體重要!
半年后,茍局長又一次找他談話,任命他為辦公室主任。當上辦公室主任后,他更不愿說話,和同事見面只是微笑點頭。他發現,他和現在的同事,過去的同學,少時的玩伴,幾乎沒有聯系了。上班除了工作,沒有任何情感和思想的交流,沒有信賴的朋友。卻有著強烈的交流欲望,像饑餓渴望食品,口干渴望泉水,被人捏著鼻子渴望呼吸,二茬子光棍渴望女人,肩負千斤重擔渴望卸下。非常渴望有個知音朋友,品著茶水,聊人世的坎坷,聊世道的不公,聊理想抱負,發泄憤愾,訴說難暢。或者找個清靜飯館,要上一壺白酒,幾個小菜,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或者在隆冬的夜晚,幾個摯友踏雪歸來,走在巷子的街道上,互相攙扶著,哼唱《老人河》,說不定還能激出幾滴老人淚。這些原本十分尋常的生活,都變成飛船登月樣可望不可即。
五
他眷戀那次暫短的旅途,和黃書貴無所顧忌地聊天,多幸福,多享受,多放松,多難得。終于,他在一個不需要加班的周日早晨,背上旅行包,包里也裝著瓜子、花生,登上西去的客車。購票的時候,甚至不知道是快車還是慢車,不知道終點在什么地方,只要是火車就行。真好,還是靠窗戶的位置,還是面對火車開去的方向。這個位置,可以把迎面而來的景色一目攬盡。
太陽,剛剛從列車屁股后邊的臨潼山上升起。他看不到初升太陽的壯觀,但能看到初升太陽的輝光,從列車后邊照過來,給天地六合涂染了絢麗的朝暉。燦爛的朝礅里,生長著挺拔的白楊樹、碧綠的莊稼,公路上奔跑著汽車,掙扎著馬車,自行車馱人行進,有人拉著兩輪的架子車;田地里,有耕作的農民,火車的輪聲湮沒了他們高吼的秦腔。久坐辦公室,猛地看到如此廣闊的天空,心胸突兀寬闊起來。他又朝著火車駛去的方向眺望,遠方的景色還是急速旋轉,還是看不清晰捉摸不住。近處的景色還是疾閃而過,來不及把握。他打開窗戶,晨風迎面吹來,涼爽,清新。心胸里的污穢,全被撲面而來的晨風吹滅,變得坦蕩,干凈,像被清泉洗滌了。他從窗外收回目光,車廂和上次不一樣了,設備變新了,比過去更擠了,過道上都站著人。他對面,坐著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像是外出打工的農民,穿著廉價西裝,打著領帶。他一眼就看出,這是最便宜的領帶,家庭縫紉機做的活;皮鞋上很多泥巴,黃顏色,像在建筑工地粘的。他從口袋里取出香煙,看了司馬才俊,想敬給他一支,又覺得自己的身份不配給人家敬煙,就把煙放到自己的嘴唇上,用打火機點著,吸。
司馬才俊從旅行包取出保溫瓶,拿出兩個小茶盅,取出花生、瓜子、魚皮花生,擺在茶幾上,給茶盅里倒了茶水,把一個茶盅放到農民工跟前,說,喝茶!農民工一愣,吃驚,看他,眼睛睜得老大,懷疑自己聽錯了。他指著茶盅,又給農民工說,喝茶!
農民工說,你想讓我干啥,你說了我再喝你的茶。我能幫你干,就喝你的茶。幫不了你,不喝你的茶。
司馬才俊說,我不想讓你干什么,只想請你喝茶,還請你吃瓜子花生。千年修得同船渡,我們能坐一列火車,萬年的緣分才能修到這個地步,喝杯茶算什么?
農民工還是不相信,不肯端茶盅,說,你這人怪了,不讓我干活,卻請我喝茶,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
司馬才俊說,我真的不想讓你干什么,這么多人作證,我只是想請你喝茶,和你諞閑傳!
坐在農民工旁邊的人,看司馬才俊,問,你是領導?
司馬才俊說,不是領導。
那人說,我估計你不是領導,現在的領導,哪有擠硬座的,早鉆包廂了。他不敢喝你的茶,我喝,剛才上車跑了半天,早就渴啦!說著,端起農民工面前的茶盅,一口喝干,說,我姓汪,叫驢娃,你叫我驢娃就行。
司馬才俊說,我怎么能叫你驢娃呢,叫你老汪!
那個人說,俺村的人都叫我驢娃,我覺得叫驢娃親近!
農民工見汪驢娃把茶喝了,說,我聽工地上的人說,很多壞人給飲料里放蒙汗藥,喝了人家的飲料,人家說啥聽啥,陪人家把覺睡了,還拐賣到山里頭!
司馬才俊就笑,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盅,一口喝干,說,我也喝了茶,看有沒有蒙汗藥?
農民工急忙說,我不是說你,我說有這事情。你一上車,我就看出來,你是好人。
汪驢娃看著農民工說,我要是壞人,你想讓我蒙汗你,我都不蒙汗你。你跟我們一樣,褲襠里長的棍棍,不是坑坑。把你拐騙了,還得再拐騙個長坑坑的婆娘供你使喚,不賺錢還要倒貼,傻子才干那事情!
農民工笑,笑得很開心,說,拐騙咱毬用處都沒有,還得供吃供喝!
開了一陣玩笑,幾個人就認識了,熟悉了,不顯生分了。
農民工問司馬才俊,領導你坐車干啥?
司馬才俊本想說自己啥也不干,就是出來和火車上的人諞。又琢磨,人家都在為生計打拼,自己在他們面前顯示清閑,好像比人家高個檔次,人家就不會敞開心思和自己諞,就說,出差。說完,又問,兄弟你坐車干啥?
農民工說,到天水去,去年在工地干了一年,一分錢的工錢都沒拿到。跑了幾次,人家就是不給。
司馬才俊說,你可以找勞動檢查大隊,給他們反映這事情,他們專管這事情。
農民工說,一開始就找了,人家也不說不管,就是要我們拿證據,比如當初給人家干活的合同,人家請你的聘書,給你發工資的收據。
司馬才俊說,你給他們這些東西呀!
農民工說,你肯定沒打過工,不知道打工的情況。咱是農民,哪知道給人家干活要簽合同?咱要求簽合同,人家就不讓咱干。三條腿的蛤蟆找不到,兩條腿的農民工滿街都是,誰敢要人家簽合同?
汪驢娃說,你找勞動檢查大隊,毬用都不起。你找了勞動檢查大隊,他們肯定找老板,老板就把人家請到酒店,吃上一頓海鮮,再找小姐泡上一夜。從小姐肚子上爬起來,穿上褲子就替人家說話。他們明明知道老板找人干活不簽合同,故意問你要合同,你拿不出合同,就說你沒道理。你走遍全中國,哪個官人和老板沒關系,哪個官人不拿老板的錢,不吃老板的海鮮,不泡老板的小姐?
農民工說,照你這么說,我白給他干一年。我們五六十個人,加起來三四百萬!
汪驢娃說,老板欠你們的錢越多,官家越不管。要是老板就欠你一個人的錢,才犯不著請官家吃海鮮泡小姐。吃海鮮泡小姐也得花錢,還不如把錢給你。就是欠你們的錢多,才值得巴結官家,就是給官家花去五十萬,才花了個零頭,他還賺了大頭!
農民工低下頭,指頭在腦袋上摳,摳下很多頭屑,落在茶幾上的花生瓜子上。司馬才俊覺得惡心,卻什么都沒說,心底還生出同情,一咕嚕一咕嚕地朝外冒,又找不出幫他的辦法。自己名義上是正處級辦公室主任,實際上是伺候人的,說穿了是太監頭,手里的權力都是伺候人用的,離開伺候人,屁用處都沒有。他想到這里,長嘆口氣,什么話都沒說,心里承認農民工說的是實話。這類事情太多了,哪個有權力的人,不用權力撈好處?營建單位施工完畢,單位派去驗收的人員,哪個不帶個大箱子,回來時人家幫他們把箱子抬到家里,還不知道皮包里裝了多少現金。他們吃了一個禮拜的生猛海鮮,臉上沒吃出油光,肚子沒鼓起來。卻吃得眼圈發黑,臉色發暗,四肢發軟。被派出去驗收的都是四十七八五十上下的人,哪能架住夜夜笙歌,紅被下邊翻肉浪?一滴水可以映出太陽的光輝,從自己單位可以看到整個社會,就憤慨地說,再這樣下去,怎么得了?幾代人打下的江山,會毀在一代貪官手里。說完,心里一驚,寒流從尾骨騰起,向全身蔓延,渾身寒徹,連續打了幾個怯顫。就是現在思想解放了,不像“文革”時那么敏感了,但領導聽見這些話,還是不舒服,哪個當官的都不希望別人說當官的不好。就是他們把全中國都裝到自己腰包里,還希望老百姓說自己是國家的脊梁。要是讓領導不舒服了,自己腳上的鞋子就得脫掉,換上領導給你特制的鞋子,只小不大,穿不到兩小時,腳上就布滿血泡。但是,很快就放下心,現在在火車上,身邊都是陌生人,他們絕對不會揭發自己,就是想揭發,也找不到揭發的地方。心里有憤慨能發泄出來真好,發泄過后的輕松感,像當年在大學負重賽跑到終點,卸去背上的沙包。他還在感慨時,聽到農民工自言自語,我把虧吃大了!白給人家干了一年,沒拿到一分錢的收入,老婆還讓人家睡了一年,戴了一年綠帽子!
汪驢娃聽說農民工的老婆被人白干了,立即亢奮起來,像快要昏迷的人打了一針強心劑,說,你的老婆,怎么能讓別人睡,這絕對是私有財產!
農民工說,這話不能給村里人說,說了怎么在人前走路?不說又憋得難受。我給你們說了,反正我們不認識,火車一到站,各走各的,誰也不知道誰的根底!
汪驢娃說,你給我們說了,我們不認識你們村的人,不會給你們村子的人說。你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我們不收你小費,你放開心思說,說多長時間都行!
農民工說,我在天水干了一年,沒有回家。
汪驢娃故作同情地搖頭,滿臉哲學狀,說,這也難怪,你一年不回家,讓老婆獨守空房。別說一般女人,就是修行的尼姑都受不了。我前些日子到醫院看病,看到一個尼姑穿著超短裙,露著大半個奶頭,戴了頂遮陽帽罩了光頭,從婦產科出來。小護士給我說,她是尼姑。我問她,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尼姑?小護士說,這個城市不遠的山上有個尼姑廟,經常有尼姑來打胎,連掌門師太都來打過兩次。
司馬才俊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掌門師太要是正經了,下邊的尼姑敢?嚇死她們都不敢!
汪驢娃更辯證地說:我說的尼姑打胎,是為了證明女人需要要男人搞,跟上梁下梁沒關系。當官的女人就不想男人X?只有咱老百姓的女人想讓男人X?說完,對農民工說,你要多做自我批評,檢查自己身上有什么問題,不要出了問題就朝老婆身上推?你一年不回家,老婆的地都荒了,有人替你耕種,多占便宜的事情!
農民工說,我也想回家看她,也想在她的地里種莊稼。老板不開工錢,沒有路費怎么回去?就算老板開了工錢,不過年不過節回去干啥?浪費錢。
汪驢娃說,我說你腦子有問題,你還不承認。不過年不過節就不能回家看老婆了,老婆半夜睡不著,想讓身子上邊壓個男人,你不壓,有男人替你壓,這叫發揚共產主義協作精神。第二天早上起來,你老婆還給人家煮荷包蛋哩,把本來該給你吃的東西給人家吃!
農民工說,說一千道一萬,不是咱沒錢嘛,咱要是一個月掙一萬塊,哪個驢日的不把老婆接到身邊,天天黑了壓她!
汪驢娃說,專家把這叫出軌,咱農民把這叫偷漢。這事情很普遍,不信你做個調查,這個車廂二十五歲以上的男人女人,誰只跟自己老婆老公睡過,沒有跟別的男人女人睡過?十個里面挑不出一個,這一個還是條件太不贏人,沒人愿意跟他們睡。男人遇到這事情,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忍了,給誰都不要說,逮住機會了也睡旁人的老婆,最好睡壓你老婆的那個人的老婆,把吃的虧補回來。再一個辦法是離婚,現在的婚姻法規定,她對你不忠,法院就判她掃地出門。你再娶個老婆,比她還年輕,還漂亮,最好是獨生子女,她爸不是廳長就是老板,要是省委書記更好,娶了他們的女子,一毬戳進世界銀行了!
司馬才俊被汪驢娃的幽默和異想天開逗笑。一個給人家干了一年拿不到工錢的農民工,一年沒錢回家看老婆的窮漢子,怎么能讓省委書記的女兒老板的女兒看上?世上的男人畢竟沒有死絕!
農民工說,你站著說話不知道腰疼,離婚就那么容易?我上有老父母,下有小兒女,就靠她一個人在家養活。人家本來就不想在這個家干了,我提出離婚,剛好給人家瞌睡遞枕頭。她要是走了,誰替我養老的帶小的?
汪驢娃說,這就得了,原來是人家給你家做著巨大貢獻,舍不得人家離開。要是這樣,就啥話都別說,睜只眼閉著眼,水清不養魚,人生難得糊涂。我們村有個男的,在外邊打工一年,后晌回家,開門一看,男的正在他老婆身上用力耕作。他們看見他回來,忽地坐起,他給人家擺了下手,說你們先忙,我出去一會兒,你們忙完了我再進來!說完,走出房子,坐在門墩上等人家忙。過了一會兒,男的出來,他還問候人家忙完了?人家說本來還想多忙一會兒,你回來了,留點活讓你忙,你不能太清閑。她還沒有收拾攤子,你進去接著忙,忙完了到我家喝酒,我回去讓婆娘炒幾個菜!你看看人家啥胸懷,啥氣度,多奉獻,多無私,多雷鋒!
農民工瞪了他一眼,說,你咋不讓旁人在你老婆身上忙?
汪驢娃說,我當然不想讓旁人在她身上忙,但我能擋住人家?丈夫丈夫,一丈之夫,出了一丈,就不知道誰是人家的丈夫。說完,把腦袋朝農民工跟前伸過去,問,你一年不回去,那東西不憋?
農民工說,咋不憋,咱又沒病。
又問,憋了咋辦,到外頭找小姐?聽說那地方的小姐便宜,二十塊錢就能打一炮!
農民工說,我要是有錢,早回家看老婆了。老婆長得不好看,起碼沒有病。小姐哪個沒病,要是讓艾滋上了,今輩子就完了!說完,又說,豬朝前拱,雞朝后扒,各有各的門道。我那狗日的婆娘,給我戴綠帽子。我也不是好惹的,不能光吃虧不占便宜。俺工地上,有個鄰村的媳婦,男人是跛子,不能出來打工,在家照看孩子,養活老人,讓媳婦出來打工。那女的也想回家看男人,想讓男人壓她。但老板也沒給她開工錢,沒辦法回家。我老婆不在跟前,咱也想壓女人,就是沒女人叫咱壓。那天夜里我去打開水,她穿著半截袖襯衣,胸前的奶子鼓得浪浪的,像塞了兩個籃球。我看著看著,下邊就起來了。她也看我,看我鼓起的褲襠,還把奶頭揉了一下。我走過去,摟她,她啥話都不說,身子就靠到我懷里——以后,我們天天夜里在一塊,和兩口子一樣。后來,那個跛子男人來看她,她炒了幾個菜,我買瓶二鍋頭,陪她男人喝了一頓。她男人喝酒時給我說,她在這有你照顧,孩子老人在家有我照顧,日子還能將就下去。
農民工說完,給司馬才俊說,我也不怕你笑話,你看俺家養的公雞母雞,天天都要踏蛋,連幾斤重的雞都知道弄那事情,咱一百多斤重的人,弄不上那事情,還讓人活不?
汪驢娃說,就這,公安還隔三岔五地掃黃。那些有權的官,有錢的老板,明媒正娶一個,暗里養兩個三個無數個,吃著碗里扒拉著鍋里,筷子還在旁人的碟子里亂夾,掃黃的公安見了他們還敬禮,凈掃俺們這些沒權沒錢的黃。半個月不吃肉不喝酒,攢上二十塊錢,剛把炮筒子掏出來,還沒開炮,就被人家抓住,罰款三千,沒錢就關十五天。十五天少交三千塊,一天兩百塊錢,劃來。我當時就聲明,沒錢,寧愿坐十五天牢,也不交三千元。我還給公安說,按你們這行情,坐一天牢兩百塊。誰要是該坐牢了,通知我一聲,我替他坐,坐十年八年都沒問題。你們給我拉業務,我給回扣,百分之二十。公安就笑,用警棍在我腦袋上敲,說還不老實,到了這地方還逗嘴?我說不就是掏錢搞了個女人,何況還沒搞成。臺子上邊給你們做報告的人,哪一個褲襠里裝的共產主義,哪一個沒鉆過旁的女人的騷窟窿,他們還不掏錢,白鉆。公安被我逗笑了,又用黑驢毬敲我的腦袋,說人家弄那事情的時候,讓我們在門口站崗,我們就得老老實實站崗,不站崗就得下崗,多少人想站這個崗,就是我們沒下崗,騰不出位置讓他們站。老鴉不要笑豬黑,豬不要笑老鴉沒用漂白粉,都是一路貨色,就看誰倒霉誰沒倒霉。
十五天后,我從拘留所里出來,第一件事就是借了二十五塊錢,五塊錢吃了碗面條,二十塊去找小姐。我又跑到那個地方,又找到那個小姐,她說她也是掏不出三千塊錢,被關了十五天,剛從里面出來。這時候,抓我們的公安又來了,訓斥我們還要臉不要臉啦,剛出來就做這事情?我說我原來和她不認識,你們把我們抓了,我們就認識了。我過來看朋友,又違反你們的治安條例了?公安說看朋友不違反治安條例,賣淫嫖娼就違反治安條例!我說我們現在是朋友了,我和她睡覺,算不算違反治安條例?公安說,男女朋友睡覺,不違反治安條例。男的給女的錢,就違反治安條例了?我說胡長清成克杰一次給女的幾千萬,他們那么大歲數,估計一年也睡不了幾次,平均睡一次要幾百萬,他們算不算違反治安條例?警察不耐煩了,又用警棍在我頭上敲,說你是個農民工,不操心好好掙錢,凈操公安部長操心的事情。你當初要是上政法大學,出來當個法律專家,或許能在報紙上看到你寫的文章,我們見了你就得敬禮。我說我要是當了法律專家,就不會一年跟老婆睡不上一次覺。也有可能一年跟老婆睡不上一次覺,都陪二奶小蜜睡了。我跟二奶小蜜睡覺的時候,就叫你站崗。站得好了,封你當公安局長。那個公安被我說得光笑,給我和小姐說,你們忙,我到別的地方巡邏去了。說完,提著黑驢毬,晃蕩著身子,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和小姐見他走遠了,跑到小姐的出租屋里。做那事情前,小姐說你是有情有義的男人,剛從里面出來就找我!我說這和情義沒關系,旁人都要二十五,就你要二十,和你做一次便宜一碗面條。小姐朝我身上貼得更緊了,說不管咋說,那么多小姐,你就照顧我的生意,我不能不報答你。以后,我給你打八折,二八一十六,十六塊做一次。現在啥都漲價,一斤好豬肉都二十多塊,俺一次不夠買一斤好豬肉,還給你降價!
我說,那些陪領導陪老板睡的明星,要價像西昌發射的火箭,颼颼地飆漲。聽說一個娃娃臉的女歌星,陪一個姓賴的大老板,睡一夜都要幾千萬,回北京的時候包專機拉錢!小姐“呸”地吐了一口,憤憤地說我就不相信,她們那里面用金子裝修了,那么值錢?憑什么她們做一次幾千萬,我們做一次十六塊,啥世道?
我說就是這世道,你不服氣不行。你接的客是啥人,口袋里只裝了二十塊錢。人家接待的客是啥人,口袋里裝了幾個億,差不多能買半個天水。
坐在司馬才俊旁邊的人也來了興趣,這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像是在城里工作的農村人,給汪驢娃說,你說這事情也不算啥,俺村有個老漢,七十三歲了,無兒無女,靠吃救助過日子。這些年,啥都漲價,救助不漲價,老漢的日子過不下去,就找村干部和村里的有錢人要錢。要是不給,不是給你家的豬喂滅鼠靈,就是給你家的雞喂1059,要不就是你給地里澆水,他把水渠扒開,讓水流到旁人的地里。村人給派出所報案,派出所找到老漢,看他老得滿嘴沒牙,走路都打晃蕩,就罵報案的人,我們把這種人弄到派出所,還要管他吃喝,要是死在派出所,誰都說不清楚,賠一筆喪葬費不說,上級還要追問有沒有刑訊逼供,老百姓還罵我們不人性!
村里有個包工頭,這些年發了,怕老漢惹事,弄得他家不得安寧,派車把他拉到城里。洗了桑拿,吃了海鮮,畢了問老漢還有什么要求?老漢說,聽說城里的女人水色,只要有錢,就能弄。老板說,好我的爺哩,城里確實有女人,可你這歲數,這身子,能招住折騰?要是折騰個三長兩短,咋辦?
老漢說,我要是不趁還能弄動的時候,弄個城里女人,等到兩腿一蹬,后悔得閉不上眼睛。你了卻我這個心愿,你家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不管他書記村長,誰敢對著你家的大門放個屁,我讓他家雞犬不寧!
老板把他領到一家發廊,找到經常陪他的小姐,指著老漢給她說,你陪他玩玩,他那么大歲數了,費不了你多少力氣!發廊小姐捂了下鼻子,說,這么大歲數了,惡心死人。盡管我們是小姐,也不是豬狗都能朝身上爬!老板從錢包里抽出三百塊錢,在小姐面前拍了一下,說,三百,行不行?小姐說,三百是你的行情,你是我的熟客,我一直給你打折。況且,你才四十多歲,長相還帥,和你做是享受。和他做得捂鼻子,要不就得戴口罩,做一次三天吃不下飯!小姐不做,老板也沒辦法,要是強迫,就得坐牢。無奈,又取出三百塊,問小姐,六百,做不做?小姐正在猶豫,老漢說不做了,你把六百塊給我。咱鎮上的女人,二十塊做一次,六百塊能做三十次,我為啥非要在城里做。我就不信,城里女人那里面有紅燒肘子?
老板趕忙把錢放進他口袋,說城里的女人都是咱農村婆娘,冒充城里人,抬高身價哩!老板派司機把老漢送回家,老漢怕錢丟了,把錢塞到鞋墊子下邊,又給老板說大侄子,你好人做到底,再給我二十塊零錢。你讓手下人把我送到鎮上就行了,我到鎮上找個女人,弄過了自己回去。老板手下人把老漢送到鎮上,就回去了。
老漢在街上轉,轉了一個多小時,有個女人走到他跟前,問打炮不?老漢說打。人家說一次三十。他說我上次來都是二十,沒隔幾天就漲到三十?人家說你上次來大米兩塊一斤,現在三塊一斤,啥都漲價。老漢說我只有二十。人家說二十就二十,我看你是老人,尊老愛幼,優惠你十塊。老漢跟著女人,走進出租屋,女人一進屋,就把手伸過來,說拿錢來!老漢說弄完再給錢?女人說少來這一套,你這么大歲數了,還想打白炮,不道德。你弄完了,不給錢,我又不能追到大街上問你要錢?老漢把二十塊錢掏出來,交給女人,女人接了錢,立即脫光衣服,輕車熟路,比部隊緊急集合都麻利。老漢動作慢,女人就不耐煩,說不就是二十塊錢,還磨蹭啥哩。快點脫,老娘等著做別的生意哩!老漢終于把衣服脫完,老胳膊老腿,笨手笨腳,剛爬到人家身上,還沒吃上紅燒肘子,房門被蹬開,沖進兩個公安。公安強迫這對野鴛鴦穿好衣服,押到派出所審問。
老漢不是官員,不是黨員,不怕丟臉,毫不隱瞞,如實交代。公安聽完,讓老漢交3000罰款,還要拘留15天。老漢說罰款沒有,拘留隨便。住在這里,公家還得管飯,我回家還沒有飯吃。我還想讓你們改成無期,老子死在牢里,你們還得買棺材。他左一句老子,右一句老子,叫得公安心里冒火,想掄起警棍戳他,又看他老得滿嘴沒牙,腰躬成了蝦,怕經不起一警棍,死在派出所,就是黃泥巴涂在褲襠里,不是事(屎)也是事(屎)了。在他身上軋不出罰款,在他兒女身上軋,問你兒女叫什么名字?老漢說我無兒無女,光棍一個!公安不信,給村長打電話。村長說他就是沒兒沒女!公安給村長說他沒有兒女,責任就在你們村,你帶上3000塊錢,替他把罰款交了。人就不拘留了,你們帶回來,嚴加看管,不能重犯!村長說現在上頭天天來文件,懲治腐敗。我拿錢給你們交了罰款,怎么給上頭交代?以為我嫖了小姐,被你們罰了3000塊錢。公安就逗他,你以為我們不了解你的底細,你嫖的次數還少,就是看你是村長,發現了就繞過去,給你個面子。村長說老哥好賴是個村長,咋能跟沒兒沒女的老漢一樣,在鎮上找土雞?起碼到寶雞、西安這些大地方,找城里小姐。
公安和村長在電話里逗嘴時,老漢覺得小肚子脹,尿憋,說我尿憋了。公安拿不到罰款,心里煩躁,說憋著!老漢說憋不住了,再不放我上茅房,我就尿在你這里,一會兒還要拉屎哩,只要你們不嫌臭,我就在這里拉。公安只好給他擺了下手,說去吧!公安抓他們的時候,只帶了一副手銬,把他和小姐銬在一塊。老漢說你們把我和她銬在一塊,怎么尿?公安說你們一塊去,反正你們也不要臉!
于是,老漢和小姐被一個手銬銬著,老漢前邊走,小姐旁邊跟。走到衛生間,老漢覺得花了二十塊錢,事情還沒弄成,不甘心,說我把錢給你了,你還沒有讓我搞哩!小姐說我都把衣服脫了,等著你搞。你要是動作快一點,公安來以前就搞完了。你自己的問題,還怪我服務不周到。老漢說反正我沒搞上,你就得給我退錢!小姐說你都爬上去了,按我們的規矩,肚皮挨上肚皮就算搞上了。你要是沒搞上,公安能抓你,你咋不給公安說你沒搞上?老漢說你要是不給我錢,我就跟你沒完。反正我知道你住的地方,我就住在你家,吃你的,喝你的,還要在你床上睡覺!小姐說你是賴皮呀!老漢說你才知道我是賴皮,你到俺村子問問,書記村長見了我敢不敬根香煙,哪個不怕我把屎拉到他家大門口,哪個不怕我給他家的豬喂老鼠藥?小姐這才知道,自己遇到賴子了,就說我把錢藏起來了,身上沒錢。老漢說沒有錢有人,你讓我把你搞了,咱就兩清了!小姐說在哪搞?老漢說在這搞!小姐說咱倆的胳膊銬在一塊了,怎么搞?老漢說你把褲子脫了,我不信搞不進去!于是,小姐和老漢都脫了褲子,怎么都找不準角度。公安見他們那么長時間沒出來,擔心出事情,跑到衛生間,見他們滿頭大汗,正忙著找角度,氣得哭笑不得,罵我還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
司馬才俊也被故事的曲折、新穎、刺激逗樂。在單位從來不敢談論此類話題,下流、低級、庸俗、粗野、格調不高,含有對司法機關的不恭,插話說,這老漢真賴皮,真不要臉。
汪驢娃說,領導別插話,讓人家講!
講故事的人說,老漢的賴皮還在后邊哩,公安把他們押回房間,等領導回來處理。半小時后,所長進來,老漢就喊,四賴,我日你先人!所長裝成啥都不知道的樣子,驚詫地問,三爺,您老咋有功夫來看我了?老漢罵,看你娘的腳后跟,你狗日的候著,我今個回去就給你家大門上抹屎,給你媽碗里尿尿!所長裝糊涂地問手下的人,你怎么把他請來啦?快把銬子卸了!年輕公安還堅持原則說,他嫖娼,沒交罰款,按規定要拘留十五天。所長就罵,你懂得你是你媽生的,快給三爺把銬子卸了。公安很不情愿地把銬子打開。所長覺得剛才對手下人的態度惡劣,說,你剛參加工作,不懂事。你給上頭打個拘留他的報告,上頭不罵死你才怪!他那么大歲數了,要是死在拘留所里,誰承擔責任?他跟我在一個村子,他剛才喊叫的話你都聽見了,這人無兒無女,屁負擔都沒有,殺人都敢。他要是到我家撒野,我怎么辦?公安不服氣說,咱堂堂執法機關,還怕他不成?所長說你給我想個辦法,你想出辦法了,我就照你的辦法辦。年輕公安就想,想了十多分鐘,還是沒想出辦法,說我還真想不出辦法!所長說你把他抓進來,你把他放出去,誰拉屎誰擦屁股!說完,走到老漢跟前說,三爺,這個年輕人不認識你,冒犯你老人家了。我讓他給你賠情道歉,把你放了。老漢就得意說,我一輩子沒娶過老婆,一輩子都不缺女人,我搞過的女人,比你們見的都多,說不定連他媽都搞過。就他這球毬上沒長幾根毛的屁娃娃,還想擋老子搞女人。老子給他明說,出了這個門還去搞女人,她還欠我一回!他要是有功夫,就來抓!
年輕公安忍著火氣說,你就是在馬路上搞,我都不抓你!我們領導發話了,放你出去,趕快滾!老漢說你就這樣讓我出去?年輕公安說,難道還讓我用轎抬你?老漢說,這陣都過晌午了,我肚子餓了,從鎮上到俺村子,七八里路哩,沒吃飯怎么走?年輕公安說,你想讓我請你吃飯?老漢說你不請誰請,不請我吃飯,我就不出去,睡在這里!說完,朝地上一倒,枕著一條胳膊,睡下了。年輕公安無計可施,嘟囔,老驢日的真把我纏上了!
所長說,我剛才說了,誰拉屎誰擦,你把他抓來了,你想辦法把他放出去!年輕公安嘟囔,算我倒霉,以后再見到他,老遠就避開。所長說,這就對了,以后看到這些老家伙,老遠就趔開,把他們抓了毬用處都沒有,還給自己惹麻煩!年輕公安只好把老漢攙起來,說,三爺,我請你吃飯。你不能在這睡,要是領導來了,又要追究我們沒文明執法!老漢不肯起來,指著小姐說,你要請我倆一塊吃?公安苦笑,說行,請你倆一塊吃!老漢說,我剛才說了,我出去后還要她給我補上,我倆吃過飯了,就到她家補。年輕公安說,隨你到哪補都行,只要不在這里補!老漢說我要吃四菜一湯。年輕公安說行,四菜一湯!老漢又說,回去的路費還得你掏!公安說行,我掏!
司馬才俊旁邊的人講這事時,半個車廂的人都圍過來聽,聽得哈哈大笑。連乘警都停下腳步,聽。
汪驢娃問乘警,你們遇到過這事情沒?
乘警說,我們遇的稀奇事情,比他們片警遇的多了!
汪驢娃問,你們要是遇到這情況,咋辦?
乘警說,因人而異,對年輕人就不客氣,煽上一頓,繩子一上,交給車站處理。遇到這樣的老人,一不敢罵,二不敢打,還得好言好語哄到餐車,泡上好茶,到了下一站,交給車站。千萬不能讓他們死在車上,要是死到車上,家屬鬧,社會罵。我們就是沒責任,上級為了平息民憤,也給我們找點責任,處分,下崗,倒霉的還是自己。
司馬才俊覺得剛剛開車,火車再停下的時候,已經到了寶雞。他驚叫一聲,我要下車了!周圍的人都幫他收拾東西,乘警說,不著急,車在寶雞加水換機頭,最少停十五分鐘。司馬才俊才放下心,指著茶幾上的東西給他們說,這些東西給你們留下,路上吃。我在寶雞坐回返的車,晚上就到西安。他背著空空的旅行包,在十多個人的簇擁下,走下車廂。他們也走下車廂,站在他對面。他給他們說,快上車,馬上要開車啦!
農民工說,不怕,值班人還沒搖綠旗哩!
汪驢娃朝列車前邊看了,說,機頭還沒有開過來,機頭掛上后才能開,沒有機頭指望毬來拉!
十多分鐘后,機頭掛上了,列車員對他們喊,開車啦,上車!送他的人才朝車上走去,一直到列車啟動,他們還扒著車門的窗戶,給他招手。
他望著列車駛去的背影,像條巨蟒漸漸消失,直到看不見了,才懷著若有所失的情愫,向車站外走去。覺得周身上下,充滿宣泄后的解脫和快感。
六
司馬才俊五十一歲那年,茍局長提拔為副省長,他又提拔為副廳長,總是和茍副省長隔兩個級別。他當了副廳長,上頭給他調整住房,住進了廳級院,房子面積、質量,比原來的大多了好多了,上頭還配了專車。早上起床,走出樓門,專車就在樓口停著。這時候,廳級院一派熱鬧,幾十部專車排成一溜,住在院里的領導們,夾著公文包走出來。司機看見他們,跑著迎過去,接過公文包,跑到轎車跟前,把車門打開,把公文包放進去,又把手搭在車門上方,保護領導的腦袋不被車門碰了。領導們見面都要問好,司馬廳長,身體還好!他也學著人家的樣子,問候,劉局長,身體可好!人家會說,托你的福,身體很好!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說話內容。
有時候,深更半夜,有警車像小偷樣開進廳級院,幾個穿警服的人,沖進樓里,不大工夫,夾持著被銬了雙手的某廳長,朝警車走去。警車開走后,很多人家的窗口還亮著燈光。第二天,人們再見面,有人臉色灰暗,兩眼無神,頭發在一夜間白了許多。還有的時候,某廳長在外養了妃子,被正宮發現,家里造反,鬧得一個院子的婆娘心里緊張。前有車,后有轍,報紙上都說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貪官外邊都有野婆娘,男人貪的錢都給了野婆娘。男人出事了,野婆娘飛了,倒霉的還是家婆娘。小區里住了幾十個正廳副廳,見面除了點頭,極少說話。就是住一個門洞,都沒有交流。誰心里都明白,別看現在專車接走送回,風光無限,不定什么時候被人家抓走,空缺的位置很快被人補上,補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被抓走。于是,保安開玩笑時說,這里是預備監獄,隨時都可能轉正。
到了這個年齡,身體像開了五十多年的老爺車,很多部件老化了,頭昏、耳鳴、腰膝酸軟、失眠,做的全是被捕坐牢挨槍子的噩夢,嚇醒后全身虛汗,像剛泡過澡出來。找老中醫診治,老中醫抓住他的手腕,在寸關尺上摁。摁過,換只手又摁,兩只手摁過,閉目,琢磨,說,你這是職業病!
司馬才俊吃驚,自己一生為官,從不和石粉毒氣打交道,怎么會有職業病?
老中醫見他迷惑,說,你是領導,從小領導升到大領導,一輩子都當領導?
司馬才俊更驚,他怎么知道自己是領導,問,你怎么看出我是領導?
老中醫說,能當上大領導,起碼在官場干了三十年以上,精神天天高度緊張。怕得罪領導,怕在領導面前說錯話做錯事,怕犯這樣錯誤那樣錯誤。凡是當領導者,必有人巴結,巴結就送錢送物。此行不是光明之舉,日夜提心吊膽,通宵達旦難以入睡。日不是日,夜不是夜,日夜驚恐。中醫講究久恐傷腎,長期精神緊張,傷及腎經,腎為先天之根本。中醫認為,大腦為精髓之海,當領導的人,天天用腦,透支腦力,海空,必然加大腎臟負擔。下屬為了利益,老板為了生意,都巴結。少不了漂亮女下屬,投桃送李,暗度陳倉。更少不了漂亮女子,拋來媚眼,張開懷抱,當今男人,柳下惠不多,花蝴蝶狂舞。色是刮骨鋼刀,本來就虛弱的身子,再經鋼刀頻剮?腎臟受到多重傷害,故腎虧。又長期思慮過度,久思傷脾,脾為后天之根本。食物難以運行化合,不得吸收。天天美食,生猛海鮮,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只要能進嘴,都能吃到。但吃進嘴里,消化不了,血氣不得滋養。于是,先天根本虧損,后天根本失調,很難治愈,只有調理將養。
司馬才俊說,我一生為官,雖天天提心吊膽,但沒做一件違法亂紀的事情,心地坦然,不知為何通宵達旦難以入睡?
老中醫說,你這屬于腎虧脾虛,導致肝火上升,心血不足,五臟六腑得不到滋養。到了夜間,血不養神,神游在外,即多夢失眠。
司馬才俊問,如何治之?
老中醫說,此癥為心病,治心為主,藥物為輔。最有效的辦法,是脫離現有的工作環境,換個沒有壓力,心情放松的工作,調養一段時間,就會好轉。
司馬才俊苦笑說,已經走到這條路上了,怎能回頭?
老中醫說,朗朗乾坤,浩浩世界,人間三百六十行,哪一行清靜,哪一行不是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有人問和尚,佛在哪里?和尚說,佛在你心中。同理,你心清靜,世事必然清靜;你心不懼,世事必然不懼。你心輕松,世事必然輕松。萬事在人,不在物;萬事在里,不在表。你心清廉,就是處于污淖爛澤之中,仍能長出碧綠荷葉,盛開荷花!
廳里審批一項9000萬的項目時,發現競標單位采用圍標手段,而且上邊有人打招呼。本來,此事應由廳長處理,廳長卻在報告上批示:請司馬副廳長研究處理。久趟官場,豈能不知里面的貓膩。能給廳長打招呼的,級別起碼比廳長高。廳長都不敢處理,自己更不敢處理。官場的事是公雞壓母雞,一級(雞)壓一級(雞),自己不處理肯定不行。怎么處理,處理的后果,又一籌莫展。下午就住進醫院,來個緩沖。人住進醫院,事情還不得清閑。領導聽說他住院,親自來看望,送的花籃有半個床大。下級聽說他住院,送花的不多,送進口奶粉,說咱的奶粉有三聚,這奶粉是從澳大利亞帶回的,專門給你留著,好像他們早就知道司馬副廳長要住院。送了進口奶粉還不說,還送紅包,多的五六千,少的三兩千。平時沒機會給領導送,現在逮住機會了,咋能不送?你不給人家送紅包,人家咋能給你送前程?官是送出來的,這是硬道理。
到了夜里,客人走完,關了病房的門,他給老婆交代,把送的錢清點一下!
老婆清點,收了八萬多,驚喜,害怕。他只害怕,沒驚喜,來路不明的錢超過2000元,就達到紀委立案的標準,何況8萬多元。
老婆愛錢,說,都是領導和同事送的,又不是咱貪污的,不會出事吧?
司馬才俊說,我清清白白了一輩子,謹謹慎慎了一輩子,再有幾年就該退休了,犯不著為這點錢犯事。我前幾天看了老中醫,老中醫說我的身體是久恐傷腎引起的,我們要是留下了這筆錢,又增加了恐懼,要是身體垮了,要錢有啥用處?
老婆愛錢,更愛男人,說,我不貪這些錢,你說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
司馬才俊說,你給紀委書記打個電話,讓他派人來,把這些錢取走。不要把送錢人的名單給他們,他們還要進步,不要讓紀委給他們記一筆!
第二天半夜,看望他的人走完,病房恢復寂靜。他躺在床上,還在思考那個項目。躲在醫院也不是辦法,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最多把項目拖一段時間,出院還得處理。突然,有人敲門,老婆對著房門問,誰?門外回答,新欣公司的董輝臣。
老婆打開房門,董輝臣閃進來,提著一個黑皮包,進來就把門反鎖上,把黑皮包放在床上,給司馬才俊鞠躬,說,今天下午才聽說您病了,我狠狠把助理罵了一頓,這么大的事情竟敢不及時給我匯報,吃過飯就趕忙跑過來。
董輝臣一露面,司馬才俊覺得心又被什么東西揪了。他太知道這些人的品質了,為了拿項目,什么手段都會使出來。官場上多少人都倒在這些人手里。但是,又不能得罪這些人,誰知道他們背后有什么權力在支撐?董輝臣的背后,肯定有個權力更大的人在支持,要不,絕對不會為他打招呼。這類事情很敏感,躲都躲不及,誰會主動朝前湊?當領導的人在這事情上絕對不會犯糊涂,能朝跟前湊,肯定有利益。于是,給老婆說,給董總泡茶!說完,又給董輝臣說,這是醫院,我不想讓你在這里喝水。但不給你泡杯茶,又顯得生分!
董輝臣說,司馬廳長能給我們這種人泡茶,真是受寵若驚。他喝了幾口茶,放下茶盅,走到床邊,拿起皮包,打開,露出一沓沓百元大票,說,你身體不好,需要營養,這點錢買點營養品。別的東西再重要,也沒有身體重要。
司馬才俊一愣,一陣激烈的恐懼,像黑霧樣鋪天而來,把他籠罩得嚴嚴實實。他腦子里立即浮現出牢房的境況,十幾個人關一間房子,門用鐵條焊死,只有一個小窗口,一天中有十幾分鐘的放風時間。自己一旦被押進去,各種新聞媒體就會拼命報道,用不了二十四小時,就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臭不可聞。想到這里,他忽地站起,說,董總的心意我領了,錢你拿回去。我要是收了這些錢,起碼坐十年牢。
董輝臣說,這事只有我們三個知道,您太太不會舉報你。我給你送的錢,要是讓別人知道了,我也得犯行賄罪,肯定不會舉報你!
司馬才俊說,你知道這是犯罪,怎么還給我送?
董輝臣說,還不是太想把項目拿下來,我的公司要是再拿不下項目,就得倒閉。
司馬才俊說,項目的事,上頭有人給我打了招呼,只要不出原則,能照顧的肯定照顧。要是太出原則了,誰也不敢照顧。你把錢拿回去,這樣對大家都好。
董輝臣說,我都拿來了,怎么能拿回去,這點面子總不能不給吧?
司馬才俊說,這不是面子問題,是我不想把自己送到牢里。說完,見董輝臣還不想把錢拿回去,又說,我把話給你說清楚,你把錢收回去了,咱們什么話都好說。你要是堅持把錢留在這里,你前腳走我后腳就給紀委打電話,讓紀委把錢拿走!
董輝臣見司馬才俊死活不接錢,還是把錢收回去,臨走的時候說,這錢我給你存著,你什么時候要,我什么時候給你送過來!
司馬才俊把董輝臣送到電梯口,友好道別,什么都沒有發生。司馬才俊回到病房,給老婆說,把手機給我,我馬上給湯院長打電話!
老婆說,都這時候了,給人家打電話,影響人家休息?
司馬才俊說,這事情不能含糊,我必須馬上給湯院長打電話。說著,撥通醫院院長的電話,說,湯院長,打擾你休息了——麻煩你讓有關人員把我病房的視頻拷貝一份,現在就拷貝,拷貝完給我送來……
原來,司馬才俊住進這間病房時,給老朋友湯院長要求給這間病房安裝攝像頭。湯院長迷惑不解,問,你來住院,裝那玩意干啥?司馬才俊說,你還是幫我裝上好,這年頭很多事情說不清楚,假的變成真的,真的變成假的。有了原始證據,萬一出現真假難辨的事情,就好說話。
第三天下午,司馬才俊剛剛午睡起床,正在刷牙洗臉,有人打來電話,他給老婆說,你接。老婆接電話,給他匯報,快遞公司的投遞員,說有你的快件,已經送到醫院門口了。
司馬才俊接到包裹,不大的四方盒子,很精致,像是裝名牌手表的盒子。他在接收單上簽了名字,等投遞員離開后,把盒子打開,竟是兩顆子彈,銅彈殼,黃澄澄的晶亮,溝槽里涂了一道紅色。老婆看到子彈,嚇得驚叫一聲,躲在他背后。他也恐懼,腦子里立即浮現出董輝臣,見金錢不起作用,又來恐嚇這一套。把工程給了董輝臣,他能給自己送兩百萬,就能給別人送更多的錢,真正用在項目上的錢還剩多少?做出來的必定是豆腐渣,上頭肯定要查,自己還是跑不脫。像夾在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兩頭要命。思考了一陣,覺得自己必須走正路,走正路出了意外,還有公道救助。琢磨了一會兒,撥打了110。不大功夫,來了三個公安,詢問情況,做筆錄,把子彈拿走。
整整一下午,他都惶惶不安,覺得有人會打開房門,端著沖鋒槍對著自己一陣掃射。此夜,他和往常一樣,吃了安眠藥還無法入睡。到了凌晨兩點,困得實在難受,覺得失眠是最難忍受的疾病,不痛,不癢,就是煩躁,乏困,想歇斯底里地瘋狂,甚至想殺人放火,用頭碰墻,用刀抹脖子。最后,實在受不了,就讓老婆找值班醫生。值班醫生又開了兩粒安眠藥,服下,半個小時后才入睡。
出院第二天早上,剛走進辦公室,給茶杯里放了茶葉,接了開水,有人敲門。他抬頭,是廳紀委書記,后邊跟了幾個檢察官。紀委書記說,這幾位是反貪局的同志,找你有點事情。一個年齡大的人走到他跟前,說,請你跟我們走一趟,配合調查!
他問,能不能讓我把這杯茶喝完?
人家說,不用,到了我們那里,還少了你的茶喝?
他站起身子,說,走吧,我剛把茶泡好,說不定等我趕回來,茶還沒涼哩!
反貪局的人看著他笑,心里說,我們要是沒有掌握你的確切材料,敢把一個副廳級領導隨便帶走?
他拉開抽屜,取出光碟,對反貪局的人說:你們把這個光碟帶上,要調查的事情,都在這個光碟上。
反貪局帶他的時候,正是上班高潮。人們看著反貪局的人把他夾在中間,向警車走去。一個小時后,廳里召集干部大會,再次做反腐敗動員,要求全廳同志一定要以司馬才俊為反面教訓等等。會議剛結束,司馬才俊回來了。陪同他回來的有省紀委書記、組織部長、省檢察長,還有辦案的檢察官。省紀委書記、省委組織部長,都是省委常委,同一時間來了兩個常委,在這個廳還沒有出現過,剛剛結束的干部大會,又重新召開。
司馬才俊回到辦公室,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還有點溫乎,給陪同他的檢察官說,我出門的時候說了,等我回來,茶還涼不了!
檢察官說,我當檢察官三十多年了,你是第一個被雙規卻沒問題的人,而且還是大清官,難得!
平反會上,紀委書記說,這不是什么平反,我們本來就沒有給司馬才俊同志下結論,反而通過這次調查,讓我們發現了一個好干部……
中午,廳里在酒店開了包廂,由省委組織部長、紀委書記、檢察長、廳長給司馬才俊壓驚。喝酒的時候,司馬才俊給組織部長說,我想辭去副廳長職務,調到研究機構,從事研究工作。
組織部長說,我來的時候,給鄭書記打了電話,說了你的情況,建議對你提拔重用。鄭書記也表示同意,讓我們先進行考察,然后提交常委會討論。你現在是省委書記抓的典型,我怎么敢讓你下來!
司馬才俊苦笑,心里說,你們又把我架在火上烤,再烤就烤焦啦!但是,嘴上什么都沒說。
廳長給他敬了一杯酒,說,我剛才請示了組織部長,今天這事情讓你受驚了,何況你剛剛出院,身體一直沒恢復。我們決定讓你休息一段時間,什么時候身體好了,再來上班。說不定你還沒來上班,廳長的任命就下來了,我提前給你祝賀,先干了這杯酒!
司馬才俊還是什么話都不說,一口把酒喝干。這種場合,說什么都不起作用,你說你不想做官,誰相信?從來都是沒做官的人想做官,做了官的想做大官,做了大官想做更大的官。誰會把戴在頭上的官帽主動卸下來?
七
趁著上頭給的休養時間,他又一次背起旅行袋,里面還是裝著葵花子、花生、保溫杯、茶葉。這些東西的包裝變了,葵花子的包裝上印著洽洽,西瓜子的包裝上印著傻子,花生的包裝上印著五香。包裝漂亮了,東西卻不好吃了。他一直眷戀二三十年前和黃書貴吃的瓜子,真香。以后再吃這些東西,怎么都吃不出那種香味。他在報紙上看到,很多炒瓜子的奸商,給里面摻加有毒元素。他不想帶這些東西,可不帶這些東西帶什么,什么東西又沒毒呢?
坐在他對面的是對青年男女,看樣子剛剛大學畢業。他把包里的東西拿出來,放到茶幾上,給這對年輕男女說,吃瓜子花生!
人家沒吃,吃驚地看他,像看跑到火車上的大熊貓。他以為人家不好意思吃他的東西,又指著花生瓜子說,吃吧!
男的問,這是你的東西?
他說,不是我的東西,怎么能叫你們吃?
男的說,你的東西憑什么叫我們吃?
他說,我們同路,一邊吃一邊聊,多好!
男的說,我們剛大學畢業,還沒有找到工作,沒錢買東西給你吃!
他說,我不要你們買東西給我吃。
男的捏起幾顆西瓜子,放到女的手里,說,這位老伯大方,讓咱們吃他的東西。女的接下瓜子,嗑。男的又抓起幾顆瓜子,也嗑,問,老伯貴姓?他答,免貴姓司馬。男的說,我知道這個姓,《三國演義》里有個司馬懿、司馬尚,都是厲害角色!說完,又說,我姓朗,你叫我小朗。又指著身邊的女友說,她姓楊。我們在一塊的時候,她老說我這只狼把她的羊吃了!女的笑,什么話都沒說。
司馬才俊又把茶盅取出來,給小朗小楊說,我去把茶盅洗了,回來咱們喝茶。
小朗給小楊說,你去洗茶盅,讓老伯歇著。咱們吃了人家的東西,就要多干活,回報人家。
小楊把茶盅洗好,放到茶幾上。司馬才俊給里面倒了茶水,端給他們,說,這是真正的西湖龍井,你們嘗嘗,味道咋樣?小朗小楊端起茶盅,喝完都說,好茶,就是好喝!他又給他們的茶盅里倒,說,好喝就多喝,喝完了再泡。我帶著茶葉,火車上有鍋爐,就算咱們三個都是大茶桶,也夠咱們喝。
小朗小楊就笑,小朗說,老伯真幽默,要是讓老伯上春晚,氣死那個東北老頭!
司馬才俊就笑,這是自父親被魏振中出賣后的幾十年里,第一次聽人說自己說話幽默,心里高興,話就稠,你們二位坐車干什么?
小朗說,回老家考公務員。
司馬才俊想起官方公布的數據,公務員是最熱門的職業,有的地區竟出現了3000:1的報考比例,比招宇航員的比例都小。他當然明白年輕人為什么熱衷報考公務員,無非公務員擁有巨大的利益。但是,他沒說這些,問,你們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小楊把他仔細端詳了,說,你是中學教師?
他問,憑什么說我是中學教師?
小楊說,你身上有讀書人的氣質,一般來說,你們這個年齡的讀書人,不是官員就是教師。但官員身上更多的是傲慢,遮掩了讀書人的氣質。你身上沒有官員那種傲慢,卻有不太如意的神氣,很像老中學教師。
小朗接著說,我看你像農村超生的小會計,老被罰款。人家征地的好處,輪不上給你分,你看人家拿好處,自己拿不上,干生氣沒辦法!
他問,你根據什么說我是農村超生的小會計?
小朗說,我看你滿臉沮喪,印堂發暗,臉色發灰,沒有得志的神態!
他們又喝茶,吃瓜子,吃喝了一陣,司馬才俊說,現在的年輕人,都想當公務員?
小朗說,那還用說,要是打仗,公務員先上,肯定沒人想當公務員了。公務員好處太多,所以人都想當公務員。
司馬才俊說,要我說,當公務員未必就好。
小朗說,你是沒吃上葡萄,說葡萄是酸的!
司馬才俊問他們,你們平心而論,公務員的工作累不累,待遇高不高?
小楊說,我有個表姐是公務員,她說三天兩頭學習,上頭經常檢查,確實很累。如果僅算工資收入,在社會上只能算個中等,沒多大意思。
司馬才俊說,既然這樣,你們為什么都想報考公務員?
小楊說,工作穩定呀,當上公務員,只要不貪污腐敗,就是一輩子的鐵飯碗。再說,公務員的隱性收入多呀,我表姐工資不高,但家里的日子比旁人好多了,購物卡收得用不完,還有別的收入。
司馬才俊說,如果公務員只有工資收入,沒有別的收入,你們還想當公務員?
小朗說,怎么會沒有別的收入?
司馬才俊說,有了別的收入,就是腐敗!以我的經驗,當今社會,當官是最危險的職業。有權力的官員,能平平安安干到退休的比例有多高,我沒有計算過,肯定比別的職業低。當官,做的事多,工資不是最高,如果不腐敗,真的劃不來。要是腐敗了,有法律管著,坐牢槍斃……
半下午,火車到了寶雞,他像往常一樣,收拾了茶幾上的東西,背起旅行包,朝車門走去。
他們給他說,老伯,再見。
他想給他們說,祝你們考上公務員,琢磨了一會兒,覺得還是不這么祝福好,何必祝福人家給自己戴副枷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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