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夏天,忠溫大娘家大門過道里笑聲不斷。那是多么歡實的笑聲啊,撲撲棱棱的,像一群群的白鴿,忽地飛起來,在空中盤旋。母親最經不住它們的撩撥了,她總是把洗衣盆端到小南屋東山墻下,或者搬來矮桌子打袼褙。她選這個位置,為的是聽那邊人們說笑。小南屋東山墻正對著忠溫大娘家的大門過道,相距也就十幾步遠,但是中間隔著我家的大門。一道薄薄的木板屏障卻使那些本來清楚明白的笑語變得模糊,這讓母親聽起來很費力,有時聽著聽著不自覺地停下了手里的活兒。可是母親還是堅持掩上那兩扇門板,她不想被人家發現她在偷聽。
今天形容忠溫大娘家的大門可用我后來學攝影掌握的“景深”一詞。忠溫大娘家的大門是有景深的——大門帶著一個長長的過道——當時在我家鄉,這樣的大門并不多見,多數家庭是那種“道士帽子”大門,大門上面三五根木頭支著一個簡單的門樓;再一種上面連“道士帽子”也不戴,只幾把麥草苫了一片檐子,像遮在額頭的發縷;還有更簡陋潦草的,用樹枝子或者秫秫秸胡亂扎成的籬笆門。鄉間是很看重大門的,大門是一家的門面,有了錢,先把大門整得體體面面,“撐門面”一說很可能由此而來。忠溫大娘家是老中農成分,祖上留下了這份家業。她家大門后的過道相當于一間房子那么大,平時可放自行車、小推車、鋤鐮锨镢等家什,到夏天,就把它騰出來,中午在這里吃飯、乘涼。過道里遛遛著穿堂風,清爽而不冷峭,大優于今天的空調。三伏天晌午頭,熱得沒處躲,躺在床上霎時汗就黏住身子,除了累得骨頭散了架的漢子睡午覺,女人們干脆找塊陰涼地兒,一邊說話一邊做針線活兒。忠溫大娘是個豁達之人,又喜歡說笑話,她家的大門過道便成了大家最好的去處。
忠溫大娘一家中午吃飯的時候,大門就敞開了——這一帶夏天人們吃飯習慣在大門口,有的還端著碗到街上走著吃——每每,他們家飯還沒吃完,就有人倚住門框等候了。收拾了碗筷,一圈兒馬扎子上坐的已經是別人。頭一撥往往是一幫大姑娘,忠溫大娘的小女兒已十七八歲,和她娘一樣熱情、爽快,前后街上下差個一歲半歲的姑娘多是她的好伙伴。姑娘們擺好“陣勢”,納鞋底,繡鞋墊,縫制衣衫,可是麻線哧啦哧啦響,針尖兒閃閃地跳,卻耽誤不了斗嘴。“這是要給誰做鞋啊,針腳這么密實?真用心呀!”雖沒直說,但有寓意。“俺可不比你,你做的‘千層底’,穿著上山打虎逮兔子也磨不爛。”這話頂上來,對方登時噎住,因為她上個月相親,那男的是南山里的一個后生。“又繡花又繡蝶兒,送給俺姐夫的吧?”說這話的人明知人家還沒有情人,再者,這四敞大亮的地方咋能繡心底的秘密,那得藏在家里才行,可她偏這么說。“死妮子,看我不撕你的嘴!”“撕俺?你快老實交代!”“別揣著掖著了,當心長了醭。”“說出來,俺幫你參謀參謀!”群起而“攻”之。被“圍攻”的女子伶牙俐齒,無奈寡不敵眾,她面頰漲得發燙,幸好一縷清風適時地吹了過來……
野外日頭毒得曬死人,農人們歇晌能到下午三點多鐘,多數時候,忠溫大娘家的大門過道里中間會換一撥人。在家里掌管著鍋碗瓢盆樂隊的婆娘們,演奏完最后一支曲子,也湊了來。她們來一個兩個還占不了上風,來三個四個,就控制了話語權。而且她們常說村西頭某男某女相好,收工后鉆了玉米地,大槐樹底下寡婦家半夜里溜出一個男人之類的事,姑娘們聽不下去,又不好掩耳朵,逃走了之。而晚輩們一離開,這些大嘴巴就更缺了把門的,雅的俗的,葷的素的,一股腦兒往外倒。不過,她們的話里也確有豐富的信息含量,哪家娘生日,哪家孩滿月;王疤瘌他娘癱在床上,兒媳婦連碗水都不端給婆婆;李拐子從四川買回來個媳婦,黃花大閨女才花了三千元;孫憨子可不憨,蓋屋抬高地基,要壓住鄰居的風水,鄰居不慌不忙,在影壁上掛一面鏡子,讓你撲過來的兇氣再返回去……匯集了旮旮旯旯的傳言,這里好像是一個新聞發布會現場。
母親仔細地捕捉著那邊的一言一語,有一條小蟲子在心里爬,左沖右突,海水一潮一潮在心里漲,要漫過那道堤岸。她努力扼制、擋住它們,因為她聽見支書老婆還在那里“呱呱”,母親不愿與這個富態、尊貴而又傲慢的女人坐在一條板凳上。本來支書家也有大門過道,可是那兩扇黑大門一年到頭都緊緊關閉著,倒很像支書那張嚴肅的面孔。他老婆更是毫不避諱地說,她怕亂,討厭外人到她家里鬧騰。她都是每天中午跑到忠溫大娘家大門過道里來快活,把蹬了一上午縫紉機(她買了一臺縫紉機,對外攬活)被嚓嚓機聲壓抑的情緒全噴發出來。這個女人仗著男人當支書,說話總要欺人一頭。眾人背后都罵她是慈禧太后,當面卻比李蓮英還能討好、恭維,端茶滿水圍著她轉。母親性子耿直,不會逢場作戲,可又惹不起人家,只好退避三舍。母親只有這樣悶在家里,打完了袼褙,搓麻線,搓一會兒麻線,沿鞋口……干膩歪了,眼睛盯住墻角那棵榆樹,看它被石頭咬傷的樹身(那年翻蓋飯棚,父親從南山里拉來一車石頭,垛在樹旁)、被截斷的樹杈(樹冠大了,磨南屋的麥草頂子,父親就把那根搗蛋的樹枝子鋸掉了),看它密密層層的葉子(每片葉子都有蟲眼兒)……從樹干看到樹頂,再從樹頂、樹杈、樹干倒回來,倒回來的目光好像無處放了,一道一道往手指上纏。但她的耳朵卻一直興奮著,忠溫大娘家大門過道里的說笑聲仍然一浪推著一浪。
貧窮的生活和繁重的勞動吞噬了父親母親的好心情,那些年,父母經常吵架,每次吵著吵著,母親就拐彎抹角生拉硬拽地扯到大門過道上。我家的大門是沒有過道的,母親會把她多少日子孤獨、寂寞結成的怨恨都發泄到這里,可以想見那火勢有多旺。每每這時,父親氣就不壯了,這是他的痛處。我家不僅沒有大門過道,院子也非常狹小,半個天井見不到陽光,哪像忠溫大娘家院子前半截當曬場,后半截墾出來種菜;在墻根種兩棵絲瓜吧,干黃干黃的,不發身量。可是父親沒有能力另劃地基蓋一座好宅院,就是這座老宅也非我們自己所有,其主人是我的三爺。這位我沒見過面的三爺,也是個窮光蛋,這么窄巴破舊的房子,無兒無女,他便咬了咬牙背井離鄉闖關東去了。作為寄居者,我們無權笑話三爺,只能咀嚼自己的恥辱。父親讓步,母親卻越發感覺委屈,嫌父親沒本事、窩囊,待到父親忍受不下去,獅子一樣跳起來怒吼,母親又無聲地抹眼淚,直抹得我們兄弟姐妹的眼也紅紅的。這樣一場“戰爭”會讓我們家好幾日不晴天(下一場“戰爭”又在孕育之中),我少年憂郁的性格就是在這長長的陰天里形成的。
忠溫大娘家大門過道里最熱鬧的時候,是男女“聯合演出”。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如果加上男人,這出戲就唱活了,唱出花來了。這一般是下雨天,下不了地,老天爺給漢子們放假。他們在床上睡一大覺,疲乏、松垮的身子又充了氣似的變得飽滿硬邦。這樣的肉疙瘩沒事做是要發癢的,有人就披上蓑衣到街上挖溝排水,有人蹲在屋子里編筐編簍,有人拾掇農具。而那些“不正經”的漢子則出來尋樂,專往女人堆里鉆。當然也不是亂鉆,得找準目標。鄉村有老輩傳下來的規矩,大伯哥在兄弟媳婦面前得裝模作樣,不能隨便說笑;小叔子對嫂子無所顧忌,胡謅八扯,卻不是啥大毛病。所以,來忠溫大娘家大門過道里的都屬小叔子“級別”。這是鄉村難得的浪漫時刻,他們打打鬧鬧,歡笑聲拱破房頂子,引得天上的神仙都頻頻探頭張望。
一個一個夏天,忠溫大娘大門過道里的說笑聲一陣陣接續下來,母親依然一個人待在十幾步之外的地方。南屋山墻的陰涼兒縮小、擴大,擴大、縮小,墻角榆樹的樹冠一寸寸慢慢融入云里。母親的寂寞有千百疊墻陰那么厚,母親的孤獨長成了一棵高大的榆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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