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還是翻譯《死魂靈》的事情。躲在書房里,是只有這類事情的。支筆之前,就先得解決一個問題:竭力使它歸化,還是盡量保存洋氣呢?日本文的譯者上田進君,是主張用前一法的。他以為諷刺作品的翻譯,第一當求其易懂,愈易懂,效力也愈廣大。所以他的譯文,有時就化一句為數句,很近于解釋。我的意見卻兩樣的。只求易懂,不如創作,或者改作,將事改為中國事,人也化為中國人。如果還是翻譯,那么,首先的目的,就在博覽外國的作品,不但移情,也要益智,至少是知道何地何時,有這等事,和旅行外國,是很相像的:它必須有異國情調,就是所謂洋氣。其實世界上也不會有完全歸化的譯文,倘有,就是貌合神離,從嚴辨別起來,它算不得翻譯。凡是翻譯,必須兼顧著兩面,一當然力求其易解,一則保存著原作的豐姿,但這保存,卻又常常和易懂相矛盾:看不慣了。不過它原是洋鬼子,當然誰也看不慣,為比較的順眼起見,只能改換他的衣裳,卻不該削低他的鼻子,剜掉他的眼睛。我是不主張削鼻剜眼的,所以有些地方,仍然寧可譯得不順口。只是文句的組織,無須科學理論似的精密了,就隨隨便便,但副詞的“地”字,卻還是使用的,因為我覺得現在看慣了這字的讀者已經很不少。
然而“幸乎不幸乎”,我竟因此發見我的新職業了:做西崽。
還是當作休息的翻雜志,這回是在《人間世》二十八期上遇見了林語堂先生的大文,摘錄會損精神,還是抄一段——
“……今人一味仿效西洋,自稱摩登,甚至不問中國文法,必欲仿效英文,分‘歷史地’為形容詞,‘歷史地的’為狀詞,以模仿英文之historic-al-ly,拖一西洋辮子,然則‘快來’何不因‘快’字是狀詞而改為‘快地的來’?此類把戲,只是洋場孽少怪相,談文學雖不足,當西崽頗有才。此種流風,其弊在奴,救之之道,在于思。”(《今文八弊》中)
其實是“地”字之類的采用,并非一定從高等華人所擅長的英文而來的。“英文”“英文”,一笑一笑。況且看上文的反問語氣,似乎“一味仿效西洋”的“今人”,實際上也并不將“快來”改為“快地的來”,這僅是作者的虛構,所以助成其名文,殆即所謂“保得自身為主,則圓通自在,大暢無比”之例了。不過不切實,倘是“自稱摩登”的“今人”所說,就是“其弊在浮”。
倘使我至今還住在故鄉,看了這一段文章,是懂得,相信的。我們那里只有幾個洋教堂,里面想必各有幾位西崽,然而很難得遇見。要研究西崽,只能用自己做標本,雖不過“頗”,也夠合用了。又是“幸乎不幸乎”,后來竟到了上海,上海住著許多洋人,因此有著許多西崽,因此也給了我許多相見的機會;不但相見,我還得了和他們中的幾位談天的光榮。不錯,他們懂洋話,所懂的大抵是“英文”,“英文”,然而這是他們的吃飯家伙,專用于服事洋東家的他們決不將洋辮子拖進中國話里來,自然更沒有搗亂中國文法的意思,有時也用幾個音譯字,如“那摩溫”,“土司”之類,但這也是向來用慣的話,并非標新立異,來表示自己的摩登的。他們倒是國粹家,一有余閑,拉皮胡,唱《探母》;上工穿制服,下工換華裝,問或請假出游,有錢的就是緞鞋綢衫子。不過要戴草帽,眼鏡也不用玳瑁邊的老樣式,倘用華洋的“門戶之見”,看起來,這兩樣卻不免是缺點。
又倘使我要另找職業,能說英文,我可真的肯去做西崽的,因為我以為用工作換錢,西崽和華仆在人格上也并無高下,正如用勞力在外資工廠或華資工廠換得工資,或用學費在外國大學或中國大學取得資格,都沒有卑賤和清高之分一樣。西崽之可厭不在他的職業,而在他的“西崽相”。這里之所謂“相”,非說相貌,乃是“誠于中而形于外”的,包括著“形式”和“內容”而言。這“相”,是覺得洋人勢力,高于群華人,自己懂洋話,近洋人,所以也高于群華人;但自己又系出黃帝,有古文明,深通華情,勝洋鬼子,所以也勝于勢力高于群華人的洋人,因此也更勝于還在洋人之下的群華人。租界上的中國巡捕,也常常有這一種“相”。
倚徙華洋之間,往來主奴之界,這就是現在洋場上的“西崽相”。但又并不是騎墻,因為他是流動的,較為“圓通自在”,所以也自得其樂,除非你掃了他的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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