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我的外公和朋友在猶太復國主義思想召喚下從俄羅斯來到以色列的藍山拓荒。他們戰勝了嚴酷的自然環境,排凈沼澤地的水,將荒地改造成牧場,殺滅蚊蟲、栽種樹木。一些人無法忍受饑餓、疾病、孤獨,遠遁他鄉,留下來的人成立了猶太移民定居公社。不久,一個物質豐裕的農莊出現了,但人事紛爭不斷。我的父母死于巴以沖突。村里的人不能接納受傷的舅舅埃夫萊因,他只得隨著馬戲團離開村莊。后來另一個舅舅亞伯拉罕也出走了,表哥尤里則被驅逐出公社。外公要報復那些害得他妻離子散的人,決定將土地改作墓園,并讓我成為遺囑執行人。我將墓園命名為“拓荒者之家”。身在國外的猶太人不惜重金購買墳墓,以求葬在這片土地上。時光飛逝,祖輩們一個個進入了“拓荒者之家”。當最后一個拓荒者——皮耐斯在原始山洞中自我埋葬后,我離開了村莊。
【作品選錄】
時光飛逝。牛奶橫流。谷物在秸稈上成熟,刀一樣的葉子刺痛人的皮膚。谷倉填滿了。無花果樹結出了果實。戰事頻仍。一天,一個名叫耶胡沙·貝的體形威猛的老工人出現在飼料棚里。
“我在哪兒見過你,”里洛夫說,“讓我想想。”
每當村里來了新人,老警衛就會爬出武器庫,去“查驗一番”。我喜歡看著他從臭烘烘的窩里出來,在陽光下站一會兒直到四肢活動自如,騎上馬,倒著出了院子,精彩而熟練地扭手轉臀,飛馳而去。那是老一輩在手里拿著工具時行動的方式,比如去花園挖挖弄弄的老式耙子或去收割第一支象征性的麥穗的鐮刀。那是外公愛撫舒拉米的方式。
耶胡沙·貝不安地笑了笑。他個子高高的,頭已經禿了頂,滿臉皺紋,不聰明,人卻很好。
“我曾在這附近轉悠,比如說。”他說。
“我們不喜歡別人老在這附近轉悠,”里洛夫說,“要打到移動的目標比較困難,就算像你這么大塊頭也一樣。”
“讓他一個人呆著,”飼料棚的經理說,“他是個好工人。你想從他身上弄出點什么?”
“沒什么,”里洛夫說,“不過,如果你們倆不想死在自己的床上,就一定讓他離我的院子遠點。”
“我們可不睡在一張床上。你怎么這么說話,比如說!”耶胡沙·貝生氣地說。
但是,里洛夫已經在用踢馬刺刺馬肚子了。“別老是講‘比如說’。”他騎馬離去時回頭喊道,花崗巖一樣堅硬的脊背擊退了想要盯死他的目光。
耶胡沙·貝喜歡和村里的小孩玩耍。午間休息的時候,他會去合作社,買一條面包、包在蠟紙里的四分之一磅黃油和三瓣大蒜頭。這就是他一下午的口糧了。
“面包有助健康,黃油滑腸方便拉屎,大蒜頭讓你強壯,比如說,殺掉跑來吃黃油的蟲子。”他解釋給初學走路的孩子們聽,粗糙的身體像孵化器一樣散發著熱氣,孩子們小雞似的在他周圍擠成一團。
他在波蘭曾是一個有名的摔跤手。“我披上豹皮,比如說,系好羅馬式腰帶,痛打基督徒。”他還興奮地給我們看了一張照片,他頭戴一頂紙板做的金色頭盔,上面綴著一縷馬鬃羽飾,牛腱子一樣的巨大肌肉上縛著角斗士的皮帶。
耶胡沙·貝從蕾切爾·列文手里租了一個房間,用自己不知疲倦的辛勤工作取悅飼料棚的經理。每天早晨,他在田間慢跑,鍛煉,整個村子都能聽見他野牛一般的響亮喘息。他一周兩次給青少年教習英國托管時期被遺忘的兩項技藝,柔道和肉搏。“你們不需要給我錢的,比如說。”他害羞地跟他們說。然后,有一天,他正在演示單手舉起一整袋飼料,快樂地發力,臉上暈起了紅光,突然里洛夫從一堆高粱種子后面沖了出來,拔出腰帶上的俄式左輪手槍,大聲喝道:
“我想起來了!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澤托尼的壯漢。”
現在每個人都想起來了。雖然歲月剝去了他濃密的毛發,他卻還是那個為澤托尼打碎磚頭、扭彎釘子的演員。
丹尼·里洛夫和雅科維帶著耶胡沙·貝去村委會辦公室,叫人喊來亞伯拉罕。
亞伯拉罕興奮而且急躁。“我弟弟在哪兒?”他馬上問道。
但是那壯漢卻幫不上一點兒忙。
“你弟弟只跟我們呆了一天,比如說,”他說,“在澤托尼的海報宣傳上,他叫阿爾方索·克里達,來自托萊多的壯漢。”
這個惡心的藝名讓每一個人厭惡地嘆息、發抖。
“他整天背著奶牛跟著我們。”壯漢說。
“公牛。那是一條夏洛來公牛。”丹尼·里洛夫說。
“他帶著它走來走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坐在大車里,比如說,總是回頭看他。他的臉上戴著面具,一直背著奶牛走路,都不喘一口大氣,比如說。那天傍晚,我們在一個阿拉伯村莊扎了營。從你弟弟加入我們的那一刻起,澤托尼就沒有停止羞辱我。他甚至要我給全體人員燒晚飯。”
阿拉伯人確信他的身體里有神靈,在他們直愣愣的目光里,埃夫萊因把珍·瓦列恩舉上肩膀十次之多。養蜂人的面罩后面閃爍著綠色的眼睛,也嚇住了他們。
“那頭奶牛是唯一讓他能扛得動的東西,”耶胡沙說,“我能用一只手就把他摔倒在地。他舉不起兩百磅。甚至連一百磅也不行,比如說。只有那頭奶牛,比如說。”
“如果你再說一個‘比如說’,”里洛夫說,“我就要你吃了這條鞭子。”
皮耐斯打開門,進屋坐下。
那天傍晚的門票收入不錯,澤托尼心情很好。
“晚飯之后,他把橡皮女給了你弟弟。”
亞伯拉罕眼里含著淚水。“我們做了什么要遭受這些啊?我們做了什么?”
“一個人自甘如此會是多么不幸啊!”皮耐斯思忖著說道。
“以前從沒有人跟她廝混,”壯漢說,“只有澤托尼。她甚至都不需要男人。每當她有性沖動,都自己動手,比如說。她把自己打成結的樣子可以讓男人神魂顛倒。”
皮耐斯煩躁不安起來,說道,“你可以略過這些聳人聽聞的細節。就講埃夫萊因的事情。”
“澤托尼把她和你弟弟推進了一個帳篷,”壯漢繼續說,“他們也試了試,很快我們聽見她像動物一樣嚎叫起來。就在那時候,他的奶牛也叫起來,用犄角掀起了帳篷的垂簾,站在那兒看著他們倆。他們粘在一塊兒,比如說,她整個兒像石灰一樣貼在他全身上下。你弟弟全身赤裸,只戴著臉上的面具。他一腳踢在奶牛的鼻子上,而奶牛呢,卻不想離開。”
“它看著埃夫萊因,就像埃夫萊因看著它一樣。”亞伯拉罕驚駭地說,這當是地下的外公說的話。
“嗯,他站起來朝外走,那女孩仍舊裹著他。那奶牛呢,嘴巴叼起他的衣物,跟上他們。走了幾碼遠,啵的一聲,比如說,那女孩像濕了的石板瓦脫落下來。”壯漢把一根粗壯的手指直直地伸進嘴里,按住面頰的內壁,又猛地拔出來,如同一個令人作嘔的軟木塞子。
“那聲音就像這樣。”他說。
澤托尼在后面追趕他們,一邊懇求一邊大喊。“可那頭奶牛只是低著腦袋回過身,比如說,看了他一眼,呼哧了一聲,一腳踩進地里,喏,就像這樣。他就不敢再往前了。”
“埃夫萊因去哪兒了?”里洛夫問道。
“幾時幾刻?”丹尼問。他的兒子烏茲正在服兵役,他從他那兒得來幾句軍事用語。
耶胡沙停下來,發出不祥的咆哮,一只腳扒著地。“就像一場夢,比如說,”他說,粗鄙的臉龐變得明亮溫和,“就像是在夢中又做了一場夢。他只是把奶牛扛到肩上,走進了密林云霧之間。”
“可在哪兒?”亞伯拉罕喊道,“在哪兒?”
“我不知道,”壯漢說,“澤托尼找過他們一陣子。他認為你弟弟可能會回心轉意。可他就這樣走了。我一生中從沒見過他那樣的人。那天早晨我嫉妒他,那天下午我懼怕他,而那天晚上我喜歡上了他。”
第二天,澤托尼從村民手里買了一頭小牛犢,讓壯漢開始練習舉公牛。
“我對他說,‘我能舉起多少?30英石的奶牛?40英石的奶牛?這還是沒法讓我上他的級別。我知道力氣是怎么回事。那是我的職業。可他有的,比如說,不是力氣,而是你要非常絕望了才有的東西。或者,也許兩個做了朋友的男人可以一起來,比如說。’”
我聽見墻的另一邊傳來深深的嘆息,一條椅子的腿擦了一下地面。亞伯拉罕有氣無力地起身走了出去。耶胡沙·貝在那兒坐了一會兒,沖到窗口,在他身后大叫,那話語飛過我的頭頂,“我想那奶牛不想讓你弟弟跟橡皮女做那事兒。”
雅科維和丹尼把他推回椅子里。
“你怎么又會到這兒來了呢,耶胡沙?”雅科維問道。
“我離開了澤托尼。我再也不想為他工作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從那以后,我到處打零工。我曾經干過建筑,扛過水泥袋,也在港口拴過船,比如說。我在這村子里住了下來,后來才想起那個帶著奶牛的小子就是從這兒出來的。”
我聽見老里洛夫從椅子里站起來,知道他會一直盤問那個嫌疑犯到自己怒發沖冠為止。“是個很好聽的公牛的故事,”他說,“我們早就聽說過了。現在仔細聽著,說實話。你一路上碰見過什么英國人嗎?”
“沒有。”
“我再問你一遍。你看見什么英國人跟埃夫萊因說過話,從他身上拿過東西,或是給過他東西嗎?”
“什么樣的英國人,比如說?”耶胡沙有點惱了,“英國人已經走了。現在這是我們的國家。”
“我對付過比你塊頭大一倍的人,”里洛夫真情緬懷著過去的時光說道,“好好想想。也許是一個拿著拐杖跛足的英國軍官?或者是倆蘇格蘭人?”
“蘇格蘭人是什么?”
“不許離開村子,”里洛夫說,“我會找一些在加利利的朋友驗證你的故事,再回來找你。別以為你只是和普通人在打交道。我就是村委會!”他的聲音隨著年齡帶上了一種空洞的回聲,在他離開房間之后,他的話還在空氣里叮咚作響。
亞伯拉罕從耶胡沙·貝的審問現場回來后整個兒崩潰了。他徑直去了牛棚,張開手臂咆哮著,四處轉著圈,像被外公屠宰的蘇珊娜那樣蹣跚著腳步,額頭上深深的皺紋因精神上的壓力變得蒼白。約西正在部隊,尤里在加利利和他的舅舅在一起,所以利百加抓住我,拖我去拽住她的丈夫,不讓他在墻上撞破腦袋。我等著他癱倒在地上,扛他回了家。
這對我來說不難。不花什么力氣。我是個強壯的男人。像公牛一樣壯碩。一個會打架的乖孫兒,肩背寬闊,脖子強硬。為什么外公要給我添上這許多的力氣?抱住死去的外公,抱住生病的皮耐斯,抱住海邊快要溺死的沖浪人。還有精疲力竭的希福利斯。還有我的錢袋。還有我的一大桶一大桶的故事。還有我那被燒死的身材修長的漂亮媽媽。
曼陀林·澤爾金在場院里無疾而終。一年以后過世的碧斯婭卻并不知道。她一個人住在特拉維夫附近的一所運動老年醫學機構的小房間里,右半身癱瘓,躺在床上瘋瘋癲癲地大聲和財政部的長官、法妮婭·利伯森和一個名叫埃廷格的人進行著令人費解的談話。當麥舒拉姆前去告訴她父親死訊的時候,她根本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個。她不停地重復著“砂囊之花”這個詞兒,乞求他救自己不要掉進火坑。
澤爾金死得吵吵鬧鬧,一點也不合作,扯著嗓子叫喊著自己的反對之聲。整個村子都聽見他在與死神搏斗。
“為什么沒人告訴我會這么疼啊?”他大叫,帶著苦澀的驚訝。
麥舒拉姆和蒙克醫生杵在床邊。埃利澤·利伯森被從老年之家帶過來,在他的幫助下,他們要把他弄到醫院去。他和他們吵起來,扭動著身子,表示拒絕。
“不過幾分鐘就完事了。”他說。
“實習醫師要給我插管子的。”他呻吟著。
“去叫約菲醫生,”他迷迷糊糊地命令。頓了一下,他繼續說道:“來吧,到我們這邊來,菲吉。我做了點加了面粉和雞蛋的烤南瓜。來啊,他們倆都走了。跟我一起跳到水里來,一點兒也不冷。”突然,他大叫,“澤爾金同志、米爾金同志和利伯森同志將不會做出任何不名譽的舉動。”只有我一個人懂得他的意思。
他安靜了一點,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我得堅持呼吸,”他對自己說,“一分鐘都不能停。”
又一陣痛折磨著他的身體,疼得他大聲喊叫,咒罵起了“數洞家”——一個熟悉的術語,太古老了,再沒有人知道它的含義。“這統統是從那些他媽的白癡數洞家開始的。”他罵罵咧咧著。
“數洞家是誰?”幾個星期以后我問麥舒拉姆。
“那不過是我父親瞎編的。”他回答。
我一直沒有把曼陀林寫給外婆菲吉的信給他。他在父親的葬禮上大聲朗讀了盒子里的其他文件。他顫栗著發現了漢金信件的原件,里面講了有關把阿拉伯小佃農從購買的塔布安的土地上趕走的事情,還發現了菲吉·列文工人小組從1919年6月起的購物清單。“兩羅特爾面粉,一瓶芝麻油,四件阿拉伯布汗衫,給米爾金的一頂草帽。”上面寫著。
麥舒拉姆宣稱希福利斯的信是偽造的。“這是個蹩腳的玩笑,”他說,可仍舊把它收在檔案里。“如果你想用《工人小組章程》交換這東西,我愿意談談。”他對我說。
我們把棺木降入地下,麥舒拉姆鋤了點泥土鋪在上面。過了一會兒,又老又瞎的埃利澤·利伯森取代了他的位置,他是工人小組里在世的最后一人,他用鐵鍬熟練地鏟了幾下完成任務。
“你怎么處理我父親的曼陀林?”人群散開后,麥舒拉姆問道。
我指了指墳墓。
“什么?”他大叫,“你把它放進棺材了?”
“遵照死者的遺愿。”布斯奇拉說。
“這是你父親的遺囑。”我解釋說。
麥舒拉姆用殺得死人的眼光看了我們一眼,抄起鐵鍬,動手挖掘那座新墳。起先,我沒有理睬。可是,他越挖越深,聲音越來越響,我制止了他。
“聽著,麥舒拉姆。聽著。”
他繼續挖。我一把奪過鐵鍬,扔得遠遠的。
“仔細聽好了,麥舒拉姆。”
村里的人們一直聽見地下的響動: 蝸牛從夏日的睡夢中醒來,患了瘧疾的德國小孩嘰嘰喳喳說話,西西拉的軍隊憋著氣喘息。麥舒拉姆聽見他父親身體上的每一條肌腱、每一塊肌肉和每一根睫毛都在大呼小叫要他罷手。
這個軟弱無力的老孤兒一生中從沒有種過一棵樹,了解過一個女人,他開始哭泣。“原諒我,父親,原諒我。”他哭道,臉朝下一頭扎向了土地。
夏天,知了貼著茉莉花和橄欖樹的枝條,在墓園里轟鳴。它們把自己短小的喙扎進樹皮,從植物的血管里吮吸新鮮的汁液,拖長了音調發出一成不變的歡愉之聲。自古以來,正是同樣震耳欲聾的咆哮伴隨著大地和它的居民,從皮耐斯的原始穴居人到菲吉·列文工人小組,歡呼勝利的軍隊,朝圣者和移民的車隊,身在旅途的商人和馬戲團。
知了振聾發聵的鳴叫可以在幾分鐘之內逼瘋不習慣這聲音的人。但對我們這些山谷里的人,它們是夏日和田野里可愛的詩人。
“是什么讓它們歌唱呢?”皮耐斯問自己也問我,“這不是一支求偶的曲子,因為雌知了并不青睞歌唱的雄知了。也不是為了領地,因為雄知了不守衛自己的疆土。而且,它們差不多就是聾子。那么,是什么讓它們歌唱呢?”
他看著我,等待回答。可我只是個10歲的男孩子,有一鼓鼓囊囊大袋子故事,里面卻沒藏著答案。
“這是這個國家真正的歌,”皮耐斯解釋說,“一種倔強的顫音,沒有調子和音符,沒有開始和結尾,單單就是喜氣洋洋和告誡性的存在宣言,說‘我在這里!’”
“我要你知道,巴魯赫,”皮耐斯說,“這種不起眼的蟲是那個著名的知了和螞蟻寓言中真正的主人公。不合格的翻譯者叫它螞蚱,而那個徹底荒謬的比喻絕妙地供認了人們的無知。”
他帶我去果園。太陽曬得火辣辣的,天空中沒有一只鳥。小牛站在畜欄的陰涼處吐著舌頭,蜘蛛從被熱氣烤硬了的蛛網上退進了灌木叢。藍色的蝴蝶宛如燃燒的羽毛摔在地上,翅膀在我手中像銅片一樣炙熱僵硬。只有強健的箱子模樣的知了精力充沛地繼續著自己干巴巴的熱力圣歌,橙色的喉嚨鋸開樹枝,挑戰太陽的狂暴,嘲笑火爐一般的大地。
皮耐斯是抓知了的行家。村里的每個孩子都知道只要一靠近知了,它們就會噤聲飛走,而皮耐斯則向我展示它們幾近全聾的聽覺抵消了敏銳視覺的作用。
“法布爾在花園里的栗子樹邊引爆炸彈,可知了沒有移動一下,”他告訴我。法國昆蟲學家讓-亨利·法布爾是皮耐斯最喜愛的人之一。“他可能并沒有記錄下最為精確的數據,而且還反對進化論,”他承認,“不過我一定要說,他擁有兒童的純真和好奇心。”
我們一起接近灌木叢。皮耐斯的手突然出擊,枝杈間發出恐懼的叫喊,他的指間抓住了一個知了。他指給我看它的多彩的眼睛、紋路清晰的透明翅膀和腹部兩側的發聲鱗片。他用細麥稈逗弄它,成功地引發出一串簡短的唧唧聲。
然后,他給我講述了人類的無知。亞里士多德,他說,認為蒼蠅是腐肉生出來的。《圣經》認為野兔和蹄兔反芻。“可憐的傻瓜,”他咕噥著,拿著昆蟲的時候,他總是壓低喉嚨說話,“不學無術!在那些純屬愚蠢的謠傳中,知了和螞蟻的寓言最過分。怎么說,知了以幼蟲的形態在地下過冬,根本不需要螞蟻的任何恩惠!而且在夏天,是螞蟻不勤勞,反而貪婪地搶奪知了的勞動果實。”
我10歲。我仍舊記得手指間知了身體硬硬的感覺,它掙扎著踢著強健的腿要掙脫開去。皮耐斯讓我看到了它如何在蘋果樹干上吮吸汁液,同時那甜香味引來了一長溜暗色的小螞蟻,它們像一條黑色的溪流爬上樹。鉛色縱隊貼著知了的喙,爬滿它的背,吸食蘋果樹干上滴出的汁水,散發出霸道難聞蟻酸氣味。
“看好了,”皮耐斯說,“‘去找螞蟻,你這游手好閑的家伙’——在所羅門王和他的諺語的包庇下,在布爾喬亞出身的伊索和拉封丹寓言的支持下,一文不名的寄生蟲騙子光天化日就干起了海盜的勾當。”
外公對知了這樣的生靈不感興趣。他不在乎對果樹既無利又無害的昆蟲。有時候,這是肯定的,知了會在水果的果皮上留下一個紅色的圈,但外公并不認為這是瑕疵。有一次,我跟著他在果園里鋤地,發現了一個知了的幼蟲,呆在深深的地道里,生活在徹底的暗夜當中,叮住一支根須,吮吸著維持生計的營養。它蒼白笨拙,黑暗使它的視力模糊,黏糊糊的,在我手里扭動。
在皮耐斯的幫助下,我還見到過知了變形的最后一個階段。“這靠運氣,”他提醒我——就在這時,一只蛹從地里現身了,尋找灌木向上爬。它慢慢的,笨手笨腳,眼睛里閃著抑郁的光。
“現在蛹準備好接受光亮,要成形了,”皮耐斯低聲說。“因為光亮是甜美的,是眼睛喜歡看到的東西。”他說。我們在地上坐下,老師的手放在我的手上。蛹抓住了灌木,開始攀登,然后停下了。仿佛是被一把看不見的刀鋒切開了,蛹的背部縱向裂開。
慢慢的,知了成蟲從它的嬰兒裝里出來了。它仍舊濕潤軟弱,慢慢扭動著腿,潮濕的雙翼開始變硬。我們坐著看了三個鐘頭,陽光和空氣填滿了它的經絡,黃兮兮的色澤變綠了,然后又成了灰褐色。突然,它放開灌木飛走了,只在一瞬間——在成功的驕傲,對生命的熱情和自身的存在面前,它陶醉了——放開響亮而激烈的喉嚨,加入了同志們的嘰嘰喳喳之中。
(于海江、張穎 譯)
注釋:
西班牙中部城市。
【賞析】
一個世紀前,在猶太復國主義思想召喚下,在世界各地流亡的猶太人紛紛返回故土,在巴勒斯坦地區重新建立自己的家園。惡劣的自然環境考驗著他們的意志,各種各樣的社會勢力威脅著他們的生命。面對著饑餓、疾病,他們拋開了人性中的軟弱和溫柔,在火與劍中鍛造得像鋼鐵般堅強,也失卻了人性中最為美好的東西。沙萊夫的長篇小說《藍山》就是對這些重建家園的拓荒者的歷史追憶。但是,沙萊夫并沒有塑造耀眼的英雄人物,而是描述了一個無名的群體——菲吉·列文工人小組,寫出了他們傳奇卻又平凡的一生。
《藍山》出版于1988年,成書于巴以激烈沖突的時期。故事的主要沖突在于,村里人不接受因戰爭受傷的埃夫萊因舅舅,外公為此種下了復仇的種子。外公復仇的方法是: 我要毀你們的地。在世界各地猶太人回歸家鄉時,沒有什么比土地更珍貴、更具有象征意義了。“我”是整個復仇計劃的執行者,又是故事的敘述人。在“我”的回憶敘述中,一群偉大的拓荒者在追求夢想過程中的苦樂得失展現在讀者面前。它是一部“俄羅斯(猶太人)的浪漫曲”,也可以說是以色列人的史詩,但同時它也是一個關于瘋狂仇恨的故事。這個藍山下的村莊,就是以色列文學上的馬孔多。
小說通過人物個性的發展、命運的變遷,暗示在國家初建的艱難歲月里,摒棄自我成為生存的法則,情感成為一種奢侈。小說還告訴我們,愛和同情的缺失磨滅了祖輩們的夢想,只有重建個性才能拯救夢的碎片,只有擁有寬厚的胸懷和豐富的情感,才能真正建立穩固久遠的家園。菲吉·列文工人小組的最早創始人——米爾金(外公)、澤爾金、菲吉(外婆)、利伯森等人個性的發展和命運變遷就說明了這一點。他們正是憑借絕對的理性征服了惡劣的外界環境。外公米爾金更是拓荒者頑強堅定理性的代表,是“我”和所有渴望魂歸故里的猶太人心中巋然屹立的神像。他是享有盛譽的園藝專家,是他的智慧和信念讓這片蠻荒之地煥發出了生機,成為適合居住的村莊。里洛夫則把這種理性運用到了極限,成為一個半神話式的村莊衛士。然而,崇尚理性的老一輩開拓者們越來越不能適應村莊的變化和發展。連女兒出生都要隱瞞的里洛夫在失去一切的人性、同情和愛后,只能孤獨地呆在一個污濁的坑洞里。外公拋開了失戀的痛苦,但是最終不能給外婆一絲愛情,使外婆悒郁而終。他以自己的意志安排著兒孫們的生活,訓練出了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忠心耿耿的復仇工具——外孫巴魯赫,即小說中的“我”。外公曾經奠定猶太人家園生存根本條件的理性已經變成所有猶太人的噩夢。
小說中塑造的年青一代和祖輩截然不同。第二代的人已經成為反叛者。亞伯拉罕離家出走,埃夫萊因在戰場上毀容后肩負公牛消失在密林云霧之間。再晚一代更有縱情放蕩的尤里、軟弱癡傻的丹尼爾等,他們不再是開天辟地、建功立業的英雄,而是或平凡或愚笨或放蕩的一群。他們對理想的追求和火熱的情欲不再受理性的拘束,在愛的放縱下,年青一代盡情戲謔英雄們近似神話的傳奇故事。最終,他們突破了開拓者們理性的藩籬,在愛欲、人性的指引下重新尋找到了新的理想。可以說,整部《藍山》就是以創始的英雄們和他們的理性精神的逐漸消亡為主線的。
《藍山》打破了邏輯和時空的連續性,它看上去顯得時空混亂,事件雜多,但如果細細品味,就可以發現這些故事中自有一種內在的同一。小說以皮耐斯和尤里的斗爭開始,前者體現了老一輩的理性精神,后者代表著年青一代蓬勃的情欲。這樣的開頭為全書的敘事奠定了基調,小說就是圍繞幾代人精神、信念和理想的變遷與矛盾斗爭展開敘事的。“我”一方面作為年青一代的一員感受著同輩們成長中思想的巨大變化,另一方面“我”又或親眼所見或在眾人的講述中重現了祖輩們的輝煌業績。作者通過在敘述人的回憶中大量引入其他人的回憶,把兩個不同時代的人們的故事交錯并置,將許多生活斷面天衣無縫地拼合在一起,使得過去與現在、傳奇與真實在同一層面上重現,淋漓盡致地展現出開拓者們充沛、激烈的情懷和堅忍不拔的奮斗精神,同時揭示了祖輩精神的隕落和民族未來的希望,具有史詩風范。通過“我”二十多年的成長經歷折射出的猶太人創建家園的歷史,讓我們的心靈感受到了強烈震撼。
沙萊夫的藝術特色還在于什么是肯定的,什么是否定的,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無法準確地定義。就像小說中“知了”的故事一樣,皮耐斯對人人堅信不疑的常識提出異議,而外公又對皮耐斯關于知了的說法質疑——“有人知道蛹在地下覺得沮喪嗎?或者樹上的知了就幸福?”一切的價值判斷都變得模糊不清。外公在“我”眼中是開天辟地的英雄、無所不能的圣人,但兩位舅舅的先后離家出走、外公對“我”進行的蒙昧式教育以及他毀滅土地的行為,無不對“我”心目中高大的外公形象造成了破壞。和拓荒的英雄們比起來,那些遠遁他鄉的人們是當年的膽怯懦弱者。而小說結尾,親手開辟出村莊的外公又借助“巴魯赫”之手將村莊變成了墓園;當拓荒者的最后一個人——皮耐斯在原始山洞中自我埋葬后,他們的后代,包括復仇工具巴魯赫在內,都拋開了仇恨,遠離村莊,開始了新的生活。拓荒者的理性精神隨著最后一個成員的死亡轟然倒塌,而遠走他鄉以尋覓幸福、回歸本性成為掙脫祖輩仇恨枷鎖的希望。頂禮膜拜的對象和理想追求無時無刻不在被時間之河重塑、變換著。這種矛盾效果很大程度上歸功于小說選取了一個憨直呆笨的“我”作為講述人。“我”只是儲藏了一大桶一大桶的故事,對人物和事件背后的意義只有簡單的認識,“我”對人事的價值判斷都是不確定的。
《藍山》也是卡夫卡式想象和奇幻的融合,騾子、奶牛、貓和雞都擁有自己的思想,它們會笑、會說話、有自己的愛恨情仇,能夠了解人世所發生的一切,它們單純直接、不加絲毫掩飾地表達著自己的情和欲。公牛珍·瓦列恩對主人的占有欲、騾子柴澤爾的復仇,都使我們驚恐地懷疑在它們的軀殼下有著一個個深藏的“格里高爾”。另一方面,《藍山》又不是純粹的奇幻,埃夫萊因肩扛奶牛因為富于象征和寓意而讓人相信,他的力量來自一種絕望或熱愛,也來自于苦難的民族那沉重的歷史,正如皮耐斯所說,“每個人都有一頭必須背負的牛”。小說大量描述熟悉的環境并和英雄歷史結合起來,把故事背景設在創建新國度的時候,所有的神話傳說和典故都可以輕松地找到現實依據。
此外,自然樸素的語言、客觀冷漠的語調也是小說重要的藝術特征。“我”冷眼看著開拓者們一個個先后死去,埋入自己的墓園。特別是小說結尾“我”寸步不離地跟著皮耐斯,等著他死亡后把他收入自己的墓園,好像要收藏一只蝴蝶的標本,巖石般的冰冷讓人戰栗。在驚心動魄的敘述過程中,語言始終客觀樸實,帶著強烈的口語化色彩。正是這種超然的日常敘事語調和簡樸的句子,使平庸變得可怕,又使可怕變得平庸,從而激發我們去思考人的生存現狀,去探索故事背后無限的意義。
小說中的人物有英雄主義豪氣,也有反英雄特征;情節有平凡也有奇幻;沙萊夫采用超現實表現手法,使神奇平庸化、平凡陌生化,模糊了我們對可能與不可能、現實與非現實、客體與主體的判斷,將我們引入一個比習慣的世界寬廣得多的世界。他的小說讓我們獲得信心和勇氣,去重新尋找一切不可能事物中的可能性。
(白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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