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佛教經典里人們熟知、影響巨大的有《金剛經》《法華經》《華嚴經》《涅槃經》等大乘經。《維摩詰經》
(簡稱《維摩經》)
屬于同一類重要的大乘經,它特別對中國居士佛教的發展、對中國文化包括文學藝術發揮了十分重大的影響。法國著名漢學家戴密微曾指出:
《維摩詰經》無疑是少數在印度佛教中占有重要地位,而又完全融入中國文化遺產的佛典之一。
(《中國的維摩》)
《世說新語》是所謂描寫晉宋名士的百科全書。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寫了二十多位僧人,寫他們和名士的交往。在這部書之前,文獻里有關僧人活動的記載很少。研究佛教流傳中國早期情形,特別是對于文化領域的影響,這部書是少數彌足珍貴的資料之一。其中有一段文字生動地記述了東晉名僧支遁
(314—366)
宣講《維摩經》的盛況:
支道林、許椽諸人共在會稽王齊頭,支為法師,許為都講支通一義,四坐莫不厭心;許送一難,眾人莫不忭舞。但共嗟味二家之美,不辯其理之所在。
(《世說新語箋疏·文學第四》)
會稽王即后來的簡文帝司馬昱
(320—372)
,許椽指當時的著名名士許詢。在文學史上他和孫綽并稱,是所謂“玄言詩”寫作的代表人物。東晉還是佛教在中國剛剛興盛起來的時候。古時候佛教法會講經,高座上兩個人對坐:一位是“法師
(導師)
”,是宣講的主角;另一位叫“都講”,輔助唱經。這段記載是說,在法會上名僧支遁講《維摩經》,由名士許詢擔任都講,得到“眾人”即僧、俗聽眾的熱烈歡迎。最后一句說“不辯其理之所在”,表明當時大多數人對所講《維摩經》的義理還不能真正理解——因為這還是佛教初傳的時候。稍后歷史上著名的學僧僧肇
(384—414)
乃是中國佛教著名譯師鳩摩羅什的上首弟子,杰出的佛教思想家,對中國佛教理論建設做出過巨大貢獻。錢鐘書先生曾說:
我國釋子闡明彼法,義理密察而文字雅馴當自肇始。
(《管錐編》第四冊)
據《高僧傳》記載,僧肇年輕時讀老子《道德經》,慨嘆說:“美則美矣,然其棲神明累之方,猶未盡善。”后來讀了《維摩經》,歡喜頂受,披尋玩味,才明白佛法之高妙,信服出家了。再后來,晉宋之際的謝靈運
(385—433)
,是著名詩人,又精研佛理,他是歷史上第一位顯示佛教影響文學創作實績的大作家。他曾寫《維摩詰贊》,抒寫對維摩詰的傾慕、贊嘆,也是歷史上最初寫作這一題材的作品的人。這些都是在中國佛教早期發展中《維摩詰經》廣泛流傳并發揮影響的典型例子。
全部佛教經典劃分為經、律、論“三藏”
(“藏”本來是容器、籠子、谷倉的意思,取其包容所有之意,引申稱經典集合為“藏”)
:佛說“經”,菩薩造“論”,“律”是佛陀在世時對僧團中人“隨犯隨制”制定的戒條。所以“經”的名目一般作《佛說……經》。但是《維摩經》現存的三個漢語譯本
(文獻記載后漢嚴佛調譯有所謂“古譯”一卷本《古維摩經》和另外兩種譯本,總括起來就是所謂“六譯三存”)
,即三國時期吳支謙譯本,卻題名《維摩詰說不思議法門經》;姚秦鳩摩羅什譯本,題名《維摩詰所說經》;唐代玄奘再加重譯,名《說無垢稱經》
(“維摩詰”意譯作“凈名”,玄奘把他譯作“無垢稱”)
。前兩種譯本的題目直接標明不是佛“說”而是“維摩詰”“說”。這在全部佛教的“經”里面是很特殊的。這實則也題示了這部經的獨特內容和性質。
《維摩詰經》里的維摩詰
(簡稱“維摩”)
是位居士。佛陀創建佛教,其信仰者有“四眾”:出家的比丘
(僧)
、比丘尼
(尼)
和在家的優婆塞
(男性居士)
、優婆夷
(女性居士)
。前兩者構成僧團;后兩者是僧團的外護,是供養僧團的。雖然“四眾”都是佛教信徒,但要成就佛果首先要出家。佛教的“三寶”里出家的“僧”與“佛”“法”被并列為一“寶”,地位當然比在家信徒更為優勝。不過《維摩經》里所描寫的維摩詰居士卻是:
爾時毗耶離大城中有長者,名維摩詰,已曾供養無量諸佛,深植善本,得無生忍
(諸法實相不生不滅,為無生法,安住此法即得“無生法忍”,簡稱“無生忍”)
;辯才無礙,游戲神通……雖處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
(斷絕淫欲的清凈行為)
;現
(示現)
有眷屬,常樂遠離;雖服寶飾,而以相好嚴身;雖復飲食,而以禪悅
(入于禪定的愉悅心態)
為味;若至博弈戲處,輒以度人;受諸異道,不毀正信;雖明世典,常樂佛法;一切見敬,為供養中最……入講論處,導以大乘;入諸學堂,誘開童蒙;入諸淫舍,示欲之過;入諸酒肆,能立其志……
就是說,這個人是位居士,過著平常人的世俗生活,享受家室之娛,行為放達,游戲人間,極盡富貴榮華、飲食聲色,但是卻又信仰堅定,修養極高,精神上、觀念上都已掌握佛法真諦,各方面都絕不次于出家人。他是一位“菩薩”。“菩薩”的意義下面再作解釋。
《維摩經》和一般佛經一樣,也是以“如是我聞”
(古譯作“聞如是”)
開篇。當初佛陀寂滅,眾弟子結集佛說,由弟子中“多聞第一”的阿難追憶佛陀生前教誨,開頭就說一句“如是我聞”,接著追憶佛陀當初曾經在某個時間、某個地方、對什么人說法。這就是佛說法的時、地、人因緣。接下來追憶佛陀所說教法內容。具體到《維摩經》,第一品《佛國品》的開頭部分,說佛在毗耶離城
(今天印度比哈爾邦首府巴特那的北)
庵羅樹園向眾比丘、菩薩、天
(天神)
、人說法,時有五百長者子寶積說偈贊佛,表示“愿聞得佛國土清凈”;進而又請問“菩薩凈土之行”,表示立志建設佛國土;佛陀為此說了“若菩薩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則佛土凈”,強調信仰者內心修養對于成佛、往生凈土起決定作用。接著第二《方便品》,主角維摩詰出場,開始就是前面引述的那一段介紹。表明這個人雖然是在家人,但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踐履上都體現大乘菩薩的理想人格。他“以無量方便饒益眾生,其以方便,現身有疾”,即“示現”有病,借機說法。第三《弟子品》、第四《菩薩品》,講佛陀心懷慈愍,分別命他的十大弟子和另外四位菩薩前往維摩詰處“問疾”,而這些人卻一一推托,各自追憶以前和維摩詰交往中受到譏彈的往事。這一部分通過往昔維摩詰和佛弟子等人的對話,簡明、精彩地闡述了大乘基本教理:如說“不舍道法而現凡夫事”,“不斷煩惱而入涅槃”;“諸法畢竟不生不滅,是無常義”;“無利無功德,是為出家”;“一切眾生,即菩薩相”等等。如果把《維摩經》看作三幕戲劇,這可算作是第一幕。第五《文殊師利問疾品》,敘述佛陀命文殊師利前往“問疾”,文殊師利毅然承擔起這一任務,諸菩薩、大弟子、釋、梵、天王等千百天、人隨同,一起進入毗耶離大城;其時維摩詰“以神力空其室內,除去所有及諸侍者,唯置一床,以疾而臥”;他與文殊師利對論,說從愛
(貪愛,執著)
則我病
(指根本煩惱:貪、嗔、癡)
生;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除眾生病,則需斷病本,病本就是有攀緣,必須“斷除客塵煩惱
(非凈心所有,故為‘客’;污染心性,故為‘塵’;形容煩惱)
”,等等。接著,第六《不思議品》,在維摩詰和文殊師利對論中,同行的舍利弗
(佛弟子,智慧第一)
久立思坐,維摩詰顯示神通,向東方須彌燈王佛借來三萬二千獅子寶座,展示佛法不可思議的大小相容、久暫互攝的力用。再以下第七《觀眾生品》、第八《佛道品》、第九《入不二法門品》、第十《香積佛品》,文殊師利和維摩詰進一步展開論辯:維摩詰在對談中廣說佛法,深入地講解諸法實無所得、眾生實無自性、一切法無言無說的“不二法門”、因果有報等大乘基本教理。這可算是三幕戲劇的第二幕。第十一《菩薩行品》、第十二《阿佛品》、第十三《法供養品》,場景再次轉換:維摩詰又以神通力,把諸大眾及獅子座置諸掌內,帶往詣庵羅樹園,再聞佛說法;佛廣說諸佛功德及解脫法門,并告舍利弗“有國名妙喜,佛號無動,是維摩詰于彼國沒而來生此”,即是說維摩詰本來是妙喜國的無動如來示現此世;維摩詰亦顯示神通,不起于座,以其右手斷取妙喜世界,置于此土;接著佛告釋提桓因
(天帝釋)
此經功德,“諸佛菩提皆從是生”,信解、受持此不可思議解脫法門并依之而行,即是依法供養如來;然后指出,過去無量阿僧祇劫前有藥王如來,受轉輪圣王寶蓋及其眷屬供養,王有千子,一子名月蓋,勤行精進,從藥王如來秉受“法供養”,得成正覺。佛說寶蓋即今寶炎如來,千子即今賢劫中千佛,月蓋即前世釋迦。這可算是三幕戲劇的第三幕。最后第十四《囑累品》,是本經的流通分
(佛教教學傳統上按“科判”講解、理解佛經,即由本及末、條分縷析,分出層次,劃分段落。總體上每部經典按三分法分為三部分,即序分,正宗分,流通分;然后再一層層繼續劃分出層次)
,佛陀勸囑眾人奉行、流通這部經典。
這是《維摩經》的大概內容。
作為大乘菩薩的維摩詰居士
佛教里的“大乘”相對于“小乘”而言。佛陀生前組建教團,教化弟子,到他寂滅后百余年間,這在佛教史上稱為“原始佛教”時期;由于弟子們對于傳世佛陀言教
(主要是關于戒律)
理解不同,解釋上發生分歧,陸續分化為二十個左右派別,是為“部派佛教”時期;至公元紀元前后,主要是由教內下層僧眾發展出具有進步意義的教理體系,造成有聲勢的運動。這派人稱自己一派為“大乘”,意思是大車子,能夠把無量眾生超度到涅槃彼岸;而貶低堅持“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教理的為“小乘”,即指斥他們只能自度,不能度人,比擬如小車子。大乘佛教不斷結集出新的經典
(當初佛陀教導弟子和信眾依靠口耳相傳。他寂滅后,弟子輯錄、整理他的教法,據考今傳《阿含經》基本保存了佛陀本人教法的原貌。后世各派弟子按自己一派觀點不斷結集新的經典)
,這是即“大乘經”。大乘教理和小乘教理的根本區別在前者主張我、法兩空,而小乘只講人我空;大乘張揚“自度度人”的菩薩思想與實踐,小乘則追求自我解脫,成就涅槃佛果。兩種教理體系后來各有發展,各有豐富的內容,此不具述。
大乘運動又分化為不同的派別,也就結集出內容大有不同大乘經。最早形成的,闡述大乘基本教理的是《般若經》。這是篇幅大小不同的龐大的經群,是講述大乘“萬法皆空”的根本教理的。在中國廣泛流通的《金剛經》可看作是它的提綱。接著陸續結集出后世造成巨大影響的《華嚴經》《法華經》《阿彌陀經》《涅槃經》等,它們從不同側面發揮了大乘教理體系。《維摩經》是其中主要的、重要的一部。大乘運動興起之后,由于社會經濟發展,信仰佛教的富有資財的在家信徒即居士階層強大起來,早期佛經里多提到“長者”,就是這一階層的代表人物。他們具有新鮮、進步的思想觀念。《維摩詰經》就是在居士階層間結集起來的。
《維摩詰經》的一個核心內容是發展了反映居士階層意識的菩薩思想。“菩薩”,全稱音譯“菩提薩埵”,意譯“覺有情”“道眾生”等。“‘菩提’是‘悟’的意思,‘薩埵’具有本質、實體、心、胎兒、勇士、有情等種種意思。如果取‘薩埵’的本質義,類似‘其本質為覺悟的人’的意思,或更接近‘佛陀’的意思。”
(平川彰《大乘佛教の本質》)
本來“菩薩”這個詞,在部派佛教里是用于稱呼前世歷劫輪回之中的佛陀的。擴展開來,又是指一切為成佛而精進努力的人。小乘佛教修證的最高階位是阿羅漢,漢語簡稱為“羅漢”,其義有三:殺賊
(殺“賊”之賊)
、應供
(應受天、人供養)
、不生
(涅槃)
,簡單地說,就是從輪回中解脫出來,“自度”成佛;而大乘菩薩則不僅求“自度”,還要“度人”。菩薩立下宏愿,“一生補
(佛)
處”,只要世上有一人不得度,即永不成佛。《法華經》卷二《譬喻品》上說:
若有眾生,從佛世尊聞法信受,勤修精進,求一切智、佛智、自然智、無師智、如來知見
(這些都是佛智)
,力無所畏,憫念安樂無量眾生,利益天人,度脫一切,是名大乘。菩薩求此乘故,名為摩訶薩。
菩薩志愿“上求菩提,下化眾生”,即要濟度世上所有處在無盡輪回之中受苦眾生。維摩詰居士就是這樣一位大乘菩薩的理想典型。
《維摩經》精賅、深刻地論述了諸法“畢竟空”“無所緣”“無決定性”的道理。它在“以空遣法”的“空平等觀”的基礎上,“統萬行則以權智
(隨機說法的方便)
為主,樹德本則以六度
(“度”,音譯“波羅蜜”,為超度到生死彼岸的手段;六度指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
為根”,指示“不盡有為
(為,造作,因緣所生都屬有為)
,不住無為
(無為,無因緣造作,即實相空)
”的解脫法門。作為大乘佛教的綱領性經典,它被視為“先圣之格言,弘道之弘標”
(支愍度《合維摩詰經序》)
。其中宣揚的菩薩思想,作為大乘教理的新內容,打通世間和出世間的界限,突顯出大乘佛教積極入世性格的一面。中國傳統社會結構建立在家族血緣關系基礎之上,“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注重孝道;中國傳統思想本性又注重現實,富于理性精神。這部經典一經輸入,自然容易被廣泛接受和歡迎。它不僅對中國佛教的發展、對中國佛教思想理論建設發揮了重大作用,特別是它又為中國佛教的居士思想、中國的居士佛教的發展提供了典據。而在中國佛教歷史上,居士階層的地位和作用十分重要。不僅在支撐佛教生存和發展上起到重大作用,更廣泛、深入地影響到思想、學術的諸多領域。
佛經里許多人物是實有其人的。例如迦葉、阿難等佛弟子;而另有不少則出于創造,如文殊菩薩、普賢菩薩等。玄奘游歷五印,到吠舍厘國,后來有記載說:
伽藍東北三里有窣堵波,是毗摩羅詰故宅基趾,多有靈異。去此不遠有一神舍,其狀壘磚,傳云積石,即無垢稱長者現疾說法之處。去此不遠有窣堵波,長者子寶積之故宅也……
(《大唐西域記》卷七吠舍厘國)
這個維摩詰“遺址”把經典里所述說法坐實了。同樣《法苑珠林·感通篇·勝跡部》另有記載說:
吠舍厘國屬中印度
(梵云毗舍離國)
,都城頹毀,故基周七十里,少人居住。宮城周五里。宮西北六里有寺塔,是說《維摩經》處……寺東北四里許有塔,是維摩故宅基,尚多靈神。其舍壘磚,傳云積石,即是說法現疾處也。于大唐顯慶年中,敕使衛長史王玄策,因向印度,過凈名宅,以笏量基,止有十笏,故號方丈之室也。并長者寶積宅、庵羅女宅、佛姨母入滅處,皆立表記。
(《法苑珠林》卷二九)
以上兩者所述略同,都是經過實地訪查的。可見當時在印度是認為維摩詰實有其人的。有關其人的傳說在印度和中土都還有一些。陳寅恪在《敦煌本維摩詰經文殊師利問疾品演義跋》里曾指出,“而今大藏中有西晉竺法護譯佛教大方等頂王經,一名維摩詰子問經……皆記維摩詰子事,是維摩詰實有子矣。大藏中復有隋耆那崛多譯月上女經二卷……記維摩詰女月上事,是維摩詰實有女矣。又月上女經卷上云:‘其人
(指維摩詰言)
有妻,名曰無垢。’是維摩詰實有妻矣。諸如此類,皆維摩詰故事在印度本土自然演化孳乳之所至……”他又指出維摩詰故事在中土演化的情形。如隋吉藏《凈名玄論》記載:
如《佛喻經》說:凈名姓碩,名大仙,王氏。《別傳》云:姓雷氏,父名那提,此云智基;母姓釋氏,名喜,年十九嫁。父年二十三婚,至二十七,于提婆羅城內生維摩。維摩有子,字曰善思,甚有父風。佛授其記,未來作佛。別有《維摩子經》一卷,可尋之也。
陳寅恪又指出,“維摩詰故事在印度本國之起源,不可詳考”,“蓋當此經成書之時,佛教經典之撰著,已不盡出于出家僧侶之手,即在家居士,已有從事于編纂者”,“故知維摩詰經之作者,必為一在家居士”。從這些材料可以知道維摩故事不斷踵事增華,盡出于后人的創作也。
這樣,《維摩詰經》作為闡揚大乘教理、特別是居士思想的重要的大乘經,又可視為“文學創作”成果——優秀的佛教文學作品;維摩詰乃是大乘居士階層創造的理想的居士——菩薩形象,而且這部經典及其所塑造的維摩詰居士這一典型形象又是達到相當高的藝術水準的。
構思新穎,情節生動
《維摩詰經》作為佛教文學作品,寫作藝術相當卓越,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
佛經,特別是“三藏”里“經”的部分,普遍地富于文學性質。有些如《譬喻經》《本生經》,還有《佛所行贊》等佛傳,本身就可視為文學作品。幾部著名大乘經如《法華經》《華嚴經》《金光明經》等故事性強,敘寫生動,語言精美
(漢語譯本語言精美當然包含譯者的“功勞”)
,從文學創作角度看也已達到相當高的藝術水準。但如《維摩經》這樣,以三個宏大的場面為背景,在生動、連續的故事情節中,以一位理想化的佛教居士的典型形象為中心,有眾多性格鮮明的人物作陪襯,準確、清晰地闡揚大乘佛教居士思想的新潮流,形成兼具佛教經典和半戲劇、半小說性格的作品,在全部佛經里是絕無僅有的。因而被陳寅恪稱為“佛藏中所罕見之書”。
《維摩經》開頭《方便品第二》用前面引述的簡括文字精彩地再現了維摩詰這一典型人物的面貌。接下來這位經典核心人物的性格伴隨著故事情節進展,不斷地充實和豐富。《弟子品第三》和《菩薩品第四》佛陀十大弟子、四位菩薩追憶與維摩詰交往、受其譏彈往事,已經鮮明地烘托出維摩詰頭腦之睿智、思致之深刻、辨析事理的杰出能力以及性格的活潑開朗。接著佛陀命學養更為高超的文殊師利“問疾”,后者毅然決然地應命,表現得敢于擔當,自信滿滿,與眾弟子相對比,凸顯出他的智慧、勇決和信心,給下面與維摩詰“對談”、維摩詰優勝做了鋪墊。描寫文殊師利前往問疾一大段文字,眾人跟隨他浩浩蕩蕩地前往毗舍離大城;相對照之下,維摩詰卻在空無所有的小小方丈里隱疾而臥,表現得十分沉穩安詳。在接下來的對談中,本來文殊師利的思想、能力、姿態遠遠高出十大弟子等眾人,可是隨著議論步步深入,卻表明他各方面都遠遠不如維摩詰。這樣,一層層巧妙地利用十大弟子、四位維菩薩襯托出文殊師利的偉大,而文殊師利又襯托維摩詰更加偉大。眾多人物性格就這樣在新穎的構思和生動的情節中展現出來,敘說極富幽默情趣,讀起來令人忍俊不禁。
大乘經典普遍地富于大膽懸想的性格,《維摩經》在這一點上也體現得尤其突出。其中如“室包乾坤”“借座燈王”“天女散花”“請飯香積”“手接大千”等構想,都極其奇異不凡,又妙趣橫生。例如《不思議品》里“借座燈王”一段,寫文殊師利率領眾人“問疾”,來到毗耶離大城維摩詰方丈:
爾時舍利弗見此室中無有床座,作是念:斯諸菩薩大弟子眾,當于何坐?長者維摩詰知其意,語舍利弗言:“云何,仁者,為法來耶?求床座耶?”……爾時長者維摩詰問文殊師利言:“仁者,游于無量千萬億阿僧祇
(時間觀念,表無限長的時間)
國,何等佛土有好上妙功德成就師子之座
(譬佛為人中師子,佛所坐為“師子座”)
?”文殊師利言:“居士,東方度三十六恒河沙國有世界,名須彌相,其佛號須彌燈王,今現在。彼佛身長八萬四千由旬
(長度觀念,指一只公牛走一天的距離)
,其師子座高八萬四千由旬,嚴飾第一。”于是長者維摩詰現神通力,即時彼佛遣三萬二千師子座,高廣嚴凈,來入維摩詰室。諸菩薩、大弟子、釋、梵、四天王等昔所未見。其室廣博,悉皆包容三萬二千師子座,無所妨礙;于毗耶離城及閻浮提四天下,亦不迫迮,悉見如故……爾時維摩詰語舍利弗就師子座。舍利弗言:“居士,此座高廣,吾不能升。”維摩詰言:“唯,舍利弗,為須彌燈王如來作禮,乃可得坐。”于是新發意
(發心,指樹立信仰心)
菩薩及大弟子即為須彌燈王如來作禮,便得坐師子座。
如此奇異、夸張的描寫是中國傳統文學中所不見的。它們特別給后來中國志怪、傳奇和章回小說創作直接提供了借鑒。
又《觀眾生品》里俗稱“天女散花”一段:
時維摩詰室有一天女,見諸大人,聞所說法,便現其身,即以天華散諸菩薩、大弟子上。華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墮。一切弟子神力去華,不能令去。爾時天女問舍利弗:“何故去華?”答曰:“此華不如法,是以去之。”天曰:“勿謂此華為不如法。所以者何?是華無所分別,仁者自生分別想耳。若于佛法出家,有所分別,為不如法;若無所分別,是則如法。觀諸菩薩華不著者,已斷一切分別想故。譬如人畏時,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聲、香、味、觸得其便也;已離畏者,一切五欲無能為也。結習未盡,華著身耳;結習盡者,華不著也。”
這里設一比喻說明必須除去貪愛執著的道理:因為舍利弗對于一天女所散的花心生“分別”,有所執著,不能如大乘教理“心無所住”
(沒有貪愛、執著)
,因而“不如法”,所以花著身不落。舍利弗是小乘聲聞弟子
(佛弟子聞佛說法而悟,即小乘教徒)
,在《維摩經》里被屢屢斥為“根敗之士”、非“如來種”,“結習未盡”
(結,煩惱;習,習氣)
,無可救藥,所以天女散花著身不墮。后來這個新穎奇異的“天女散花”構想作為藝術題材被表現在中國的京劇、黃梅戲等戲曲和壁畫、年畫等藝術作品里。
上面引述“借座燈王”接下來的一段議論維摩詰方丈:
舍利弗言:“居士,未曾有也,如是小室,乃容受此高廣之座,于毗耶離城無所妨礙,又于閻浮提聚落、城邑及四天下諸天、龍王、鬼神宮殿亦不迫迮。”維摩詰言:“唯,舍利弗,諸佛菩薩有解脫,名不可思議。若菩薩住是解脫者,以須彌
(又稱“妙高山”,據說高八萬四千由旬,按佛教宇宙觀,它是包括閻浮提等四大洲的一小世界的中心)
之高廣內芥子中,無所增減,須彌山王本相如
(如實,如法)
故,而四天王、忉利諸天不覺不知己之所入。唯應度者乃見須彌入芥子中,是名住不思議解脫法門。又以四大海水入一毛孔,不嬈魚鱉黿鼉水性之屬,而彼大海本相如故,諸龍、鬼神、阿修羅等不覺不知己之所入,于此眾生亦無所嬈。又舍利弗,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斷取三千大千世界,如陶家輪著右掌中,擲過恒河沙世界之外,其中眾生不覺不知己之所往,又復還置本處,都不使人有往來想,而此世界本相如故。又舍利弗,或有眾生樂久住世而可度者,菩薩即延七日以為一劫,令彼眾生謂之一劫,或有眾生不樂久住而可度者,菩薩即促一劫以為七日,令彼眾生謂之七日……舍利弗,我今略說菩薩不可思議解脫之力。若廣說者,窮劫不盡。”
這里使用一連串極盡夸誕又鮮明生動的譬喻,把宇宙萬法相互涵容、大小等攝的不可思議的道理表現得形象而透徹。即使從現代科學世界觀看來,這些比喻所體現的一切事物相對、相攝的關系仍是具有真理性的觀念。
上面舉出的這些段落,都摹寫鮮明形象,富于戲劇性,把深奧教理講得顯赫而生動。再看《佛道品》里如何解釋“如來種”這一概念:
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如是見無為法入正位者,終不復能生于佛法,煩惱泥中乃有眾生起佛法耳;又如殖種于空,終不得生,糞壤之地,乃能滋茂,如是入無為正位者,不生佛法;起于我見如須彌山,猶能發于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生佛法矣。是故當知,一切煩惱為如來種。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
小乘聲聞以涅槃為正位,而大乘佛法強調住五濁惡世來實踐佛法。這一段的三個譬喻,淤泥中生蓮花,糞土使種子滋茂,下巨海方得寶藏,說明追求涅槃寂滅不可能得到佛法,佛法須在現實的污濁世界之中證得的道理,又具有普遍的哲理含義。
這樣,《維摩經》以維摩詰這個人物為中心構造故事,充分發揮佛典的懸想性格,義理精深,情節新奇,人物性格鮮明,場面生動,引人入勝,讓人贊賞。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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