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大酺》原文與歷代鑒賞評論
對宿煙收,春禽靜,飛雨時鳴高屋。墻頭青玉旆,洗鉛霜都盡,嫩梢相觸。潤逼琴絲,寒侵枕障,蟲網吹黏簾竹。郵亭無人處,聽檐聲不斷,困眠初熟。奈愁極頓驚,夢輕難記,自憐幽獨。行人歸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車轂。怎奈向、蘭成憔悴,衛玠清羸,等閑時、易傷心目。未怪平陽客,雙淚落、笛中哀曲。況蕭索、青蕪國。紅糝鋪地,門外荊桃如菽。夜游共誰秉燭。
【本事】
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下:宣和中,李師師以能歌舞稱,時周邦彥為太學生,每游其家。一夕,值祐陵臨幸,倉猝隱去。既而賦小詞,所謂“并刀如水,吳鹽勝雪”者,蓋記此夕之事也。未幾,李被宣喚,遂歌于上前,問誰所為,則以邦彥對,于是遂與解褐,自此通顯。既而朝廷賜酺,師師又歌《大酺》、《六丑》二解,上顧教坊使袁绹問,绹曰:“此起居舍人新知潞州周邦彥作也?!眴柫笾x,莫能對。急召邦彥問之,對曰:“此犯六調,皆聲之美者,然絕難歌。昔高陽氏有子六人,才而丑,故以比之?!鄙舷?,意將留行,且以近者祥瑞沓至,將使播之樂府。命蔡元長微扣之,邦彥云:“某老矣,頗悔少作?!睍鹁永蓮埞c之不咸,廉知邦彥嘗于親王席上作小詞贈舞鬟,云:“歌席上……”為蔡道其事,上知之,由是得罪。
【匯評】
王灼《碧雞漫志》:前輩云:“《離騷》寂寞千載后,《戚氏》凄涼一曲終?!薄镀菔稀罚?永)所作也,柳何敢知,世間有《離騷》,惟賀方回、周美成時時得之。賀《六州歌頭》、《望湘人》、《吳音子》諸曲,周《大酺》、《蘭陵王》諸曲,最奇崛。或謂深勁乏韻,此遭柳氏野狐涎吐不出者也。歌曲自唐虞三代以前,秦漢以后皆有,造語險易則無定法。今必以“斜陽芳草”、“淡煙細雨”繩墨后來作者,愚甚矣。故曰不知書者,尤好耆卿。
沈義父《樂府指迷》:詞中用事,使人姓名,須委曲,得不用出最好。清真詞多要兩人名對使,亦不可學也。如《宴清都》云:“庾信愁多,江淹恨極”;《西平樂》云:“平陵晦跡,彭澤歸來?!薄洞筢T》云:“蘭成憔悴,衛玠清羸”;《過秦樓》云:“才減江淹,情傷荀倩”之類是也。
吳從先《草堂詩余雋》李攀龍批:“自憐幽獨”,又“共誰秉燭”,如常山蛇勢,首尾自相擊應。
卓人月《古今詞統》卷十七:“國”字不通。一作“園”,又失韻。
潘游龍《古今詩余醉》卷三:“夢輕難記”,“輕”字妙。
許昂霄《詞綜偶評》:通首俱寫雨中情景。
黃蘇《蓼園詞選》:觀“豐陽客”句,用馬融去京事,知為由待制出知順昌后作。寫得凄清落漠,令人惻惻。
周濟《宋四家詞選》:“怎奈向”,宋人詞。“向”作“一向”二字解,今語“向來”也。
譚獻評《詞辨》:(“墻頭”三句)辟灌皆有賦心,前周后吳,所以為大家也。(行人二句)此亦新亭之淚。(“況蕭索”至末)一句一折,一步一態,然周昉美人,非時世妝也。“向”、“亨”去聲,方言也。
譚獻《復堂詞》自序:周美成云:“流潦妨車轂”;又云:“衣潤費爐煙”。辛幼安云:“不知筋力衰多少,只覺新來懶上樓。”填詞者試于此消息之。
梁令嫻《藝蘅館詞選》引梁啟超語:“流潦妨車轂”句,托想奇拙,清真最善用之。
陳銳《袌碧齋詞話》:清真詞《大酺》云:“墻頭青玉旆?!薄坝瘛弊忠匀氪健O挛脑疲骸班]亭無人處?!本浞ń运钠揭回?。夢窗此句第四字亦用人聲,守律之嚴如此。
俞陛云《宋詞選釋》:起筆言“煙收”、“禽靜”,以下“琴絲”三句,從旁面景物著想,為“春雨”傳神。“愁極”、“夢輕”三句從聽雨者著想,皆不落滯相。轉頭處恐“流潦妨車”,別開意境,兼寓思歸之意。“憔悴”三句用墊筆,為下文作勢?!鞍本湎聫陀谩皼r”字以振起之,更見力量。結處不欲一瀉無余,故“秉燭”句以含蓄出之。通首如公孫舞劍,極渾脫流利之觀。史梅溪春雨詞云:“恐妨他佳約風流”,與此結句意略同。
陳洵《海綃說詞》:自“宿煙收”至“相觸”六句,屋外景,“潤逼”至“簾竹”三句,屋內景。“困眠初熟”,四字逆出,“聽檐聲不斷”,是未眠熟時情景,“郵亭”上九句,是驚覺后情事。困眠則聽,驚覺則愁,“郵亭”一句作中間停頓,“愁極”二句作兩邊照應。曰“煙收”,曰“禽靜”,則不特“無人”。蟲網吹粘,鉛霜洗盡,靜中始見,總趨歸“幽獨”二字。“行人歸意速”陡接,“最先念、流潦妨車轂”,倒提;復以“怎奈向”三字鉤轉,將上闋所有情事,總納入“傷心目”三字中。“未怪平陽客”墊起,“況蕭索、青蕪國”,跌落“共誰秉燭”與“自憐幽獨”。顧盼含情,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美成信天人也。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因春雨而有感。起三句,點春雨?!皦︻^”三句,寫屋外景;“潤逼”三句,寫屋內景,皆于靜中會得?!班]亭”三句,寫聽雨入夢;“奈愁極”三句,寫雨驚夢醒,皆足見雨聲之繁,與獨處之愁。換頭,抒思歸之情?!霸跄蜗颉比湟晦D,言歸去不得,觸景傷感。“傷心目”三字,是全篇主腦,與《瑞龍吟》之“傷離意緒”相同。“未怪”二句,言傷極而淚落。“況蕭索”三句,重述雨景?!耙褂巍本渑c“自憐幽獨”相應,余情凄絕。
唐圭璋《讀詞札記》:武陵詞人陳伯弢亦近代作手,其《袌碧齋詞話》有論清真詞云:“清真《大酺》云:‘未怪平陽客’。又有《月下笛》云:‘最感平陽孤客’。按平陽,帝都,見于《春秋》、《史》、《漢》,此‘平陽客’未知何指。唐陳嘉言宴高氏園詩云:‘人是平陽客,地即石崇家’,或所本也。”按清真《大酺》云:“未怪平陽客,雙淚落、笛中哀曲?!闭谴档压适?,見《文選》卷十八馬融《長笛賦》。文云:“融既博覽典雅,精核數術。又性好音,能鼓琴吹笛。而為督郵,無留事,獨臥郿平陽塢中。有洛客,舍逆旅,吹笛,為《氣出》、《精列》、《相和》?!比谟懈凶鳌堕L笛賦》,此為清真所本,亦人所共知者。不知陳氏何忽于此,而反引唐詩為證。
【附錄】
方千里《大酺》:正夕陽閑,秋光淡,鴛瓦參差華屋。高低簾幕迥,但風搖環珮,細聲頻觸。瘦怯單衣,涼生兩袖,零亂庭梧窗竹。相思誰能會,是歸程客夢,路諳心熟。況時節黃昏,閑門人靜,憑欄身獨。歡情何太速。歲華似、飛馬馳輕轂。謾自嘆、河陽青鬢,苒苒如霜,把菱花、悵然凝目。老去疏狂減,思墮策、小坊幽曲。趁游樂、繁華國?;厥谉o緒,清淚紛於紅菽。話愁更堪剪燭。
楊澤民《大酺》:漸雨回春,風清夏,垂柳涼生芳屋。余花猶滿地,引蜂游蝶戲,慢飛輕觸。院宇深沈,簾櫳寂靜,蒼玉時敲疏竹。雕梁新來燕,恣呢喃不住,似曾相熟。但雙去并來,漫縈幽恨,枕單衾獨。仙郎去又速。料今在、何許停雙轂。任夢想、頻登臺榭,遍倚闌干,水云千里空流目。縱遇雙魚客,難盡寫、別來心曲。媚容幸傾城國。今日何事,還又難分麰菽。寸心天上可燭。
陳允平《大酺》:霧幕西山,珠簾卷,濃靄凄迷華屋。蒲萄新綠漲,正桃花煙浪,亂紅翻觸。繡閣留寒,羅衣怯潤,慵理鳳樓絲竹。東風垂楊恨,鎖朱門深靜,粉香初熟。念緩酌燈前,醉吟孤枕,頓成清獨。傷心春去速。嘆美景虛擲如飛轂。漫孤負、秋千臺榭,拾翠心期,誤芳菲、怨眉愁目。冷透金篝濕,空展轉、畫屏山曲。夢不到、華胥國。閑倚雕檻,試采青青梅菽。海棠尚堪對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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