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齊天樂》原文與歷代鑒賞評論
丙辰歲,與張功父會飲張達可之堂,聞屋間蟋蟀有聲,功父約予同賦,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詞甚美;予徘徊末利花間,仰見秋月,頓起幽思,尋亦得此。蟋蟀,中都呼為促織,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萬錢致一枚,鏤象齒為樓觀以貯之
庾郎先自吟秋賦。凄凄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相和砧杵。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豳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
【編年】
丙辰為寧宗慶元二年(1196)。張功甫,張镃字功甫,見本書小傳。張達可,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附《行實考·交游》:“楊萬里《誠齋集》卷二十一:‘張功父(甫)舊字時可,慕郭功甫,故易之。’達可與時可相連,或功甫昆仲。”張宗橚《詞林紀事》卷十三:“余弟芷齋云:《漢書·王褒傳》:‘蟋蟀俟秋吟。’按蟋蟀呼織,唐時已然,不始于宋之中都也。”黃昇《絕妙詞選》卷六:“宣政間有士大夫制《蟋蟀吟》。”
【匯評】
張炎《詞源》卷下《制曲》:作慢詞,看是甚題目,先擇曲名,然后命意。命意既了,思量頭如何起,尾如何結,方始選韻,而后述曲。最是過片,不要斷了曲意,須要承上接下。如姜白石詞云:“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于過片則云:“西窗又吹暗雨。”此則曲之意脈不斷矣。
潘游龍《古今詩余醉》卷四:賦物如此,何忍刪去,至如柳耆卿詠鶯,康伯可聞雁,則不敢虛奉也。
王士禛《花草蒙拾》:張玉田謂詠物最難。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摹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而以史梅溪之詠春雪、詠燕,姜白石之詠促織為絕唱。
楊慎《詞品》卷四:姜夔字堯章,號白石道人,南渡詩家名流,詞極精妙,不減清真樂府,其間高處有周美成不能及者。善吹簫,自制曲,初則率意為長短句,然后協以音律云。其詠蟋蟀《齊天樂》一詞最勝,其詞曰(詞略)。其《過苕霅》云:“拂雪金鞭,欺寒茸帽,還記章臺走馬。雁磧沙平,漁汀人散,老去不堪游冶。”《人日》詞云:“池面冰膠,墻頭雪老,云意還又沉沉。朱戶粘雞,金盤簇燕,空嘆時序侵尋。”《湘月》詞云:“歸禽時度,月上汀洲冷。中流容與,畫橈不點清鏡。”從柳子厚“綠凈不可唾”之語翻出。《戲張平甫納妾》云:“別母情懷,隨郎滋味,桃葉渡江時。”《翠樓吟》云:“檻曲縈紅,檐牙飛翠”,“酒祓清愁,花銷英氣”。《法曲獻仙音》云:“過秋風未成歸計,誰見冷楓紅舞。”《玲瓏四犯》云:“輕盈喚馬,端正窺戶。酒醒明月下,夢逐潮聲去。”其腔皆自度者,傳至今不得其調,難入管弦,只愛其句之奇麗耳。
劉體仁《七頌堂詞繹》:詞欲婉轉而忌復,不獨“不恨古人吾不見”與“我見青山多嫵媚”,為岳亦齋所誚。即白石之工,如“露濕銅鋪”與“候館吟秋”,總是一法。
卓人月《古今詞統》卷十四:有收有縱,事必聯情。
許昂霄《詞綜偶評》:將蟋蟀與聽蟋蟀者層層夾寫,如環無端,真畫工之筆也。“候館吟秋”三句,音響一何悲。“笑籬落呼燈”二句,高絕。
先著《詞潔輯評》卷三:詠物一派,高不能及。石帚此種亦最可法。分明都是淚。石帚促織云:“西窗又吹暗雨。”玉田《春水》云:“和云流出空山。”皆是過處爭奇,用筆之妙,如出一手。
王弈清《歷代詞話》卷八載《詞品》:姜白石,詩家名流,詞尤精妙,不減清真樂府,其間高處有美成所不能及者。善吹簫,多自制曲,初則率意為長短句,既成,乃按以律呂,無不協者。有詠蟋蟀《齊天樂》一闋最勝。
賀裳《皺水軒詞筌》:稗史稱韓干畫馬,人入其齋,見干身作馬形,凝思之極,理或然也。作詩文亦必如此始工。如史邦卿詠燕,幾于形神俱似矣;次則姜白石詠蟋蟀:“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又云:“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相和砧杵。”數語刻畫亦工。蟋蟀無可言,而言聽蟋蟀者,正姚鉉所謂“賦水不當僅言水,而言水之前后左右”也。然尚不如張功甫“月洗高梧,露溥幽草,寶釵樓外秋深。……涼夜聽孤吟。”……常觀姜論史詞,不稱其“軟語商量”,而賞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項羽學兵法之恨。
周濟《宋四家詞選》:白石號為宗工,然亦有……補湊處(《齊天樂》:“豳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不可不知。
宋翔鳳《樂府余論》:張子野《慶春澤》:“飛閣危橋相倚。人獨立,東風滿衣輕絮。”以絮字葉倚,用方音也。后姜堯章《齊天樂》,以此字葉絮字,亦此例。
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一:紅友《詞律》,倚聲家長明燈也。然體調時有脫略,平仄亦多未備。如《念奴嬌》,余據蘇軾、趙鼎臣、葛郯、呂渭老、沈瀛、張孝祥、程垓、杜旟、姜夔增出二十三字。 《齊天樂》,予據高觀國、史達祖、方岳、洪瑹、吳文英、陳允平、周密、姚云文、詹正、劉天迪、蕭東父、滕賓、王易簡、張伯淳增出三十三字。
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二:詠物詞雖不作可也,別有寄托如東坡之詠雁,獨寫哀怨如白石之詠蟋蟀,斯最善矣。
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四:即謹嚴雅飭如白石,亦時有出入。若“齊天樂”(詠蟋蟀闋)末句可見,細校之,不止一二數也。蓋詞人筆興所至,不能不變化。
劉熙載《藝概·詞概》:東坡《水龍吟》起云:“似花還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詞評語,蓋不離不即也。時有舉史梅溪《雙雙燕》詠燕、姜白石《齊天樂》賦蟋蟀,令作評語者,亦曰:“似花還似非花。”
張德瀛《詞徵》卷一:詞有內抱、外抱二法,內抱如姜堯章《齊天樂》“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是也。外抱如史梅溪《東風第一枝》“恐鳳靴挑菜歸來,萬一灞橋相見”是也。元代以后,鮮有通此理者。
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一:詠物雖小題,然極難作,貴有不粘不脫之妙,此體南宋諸老尤擅長。姜白石云:“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數語刻畫精巧,所謂空前絕后矣。
沈祥龍《論詞隨筆》:詞中虛字,猶曲中襯字,前呼后應,仰承俯注,全賴虛字靈活,其詞始妥溜而不板實,不特句首虛字易講,句中虛字亦當留意。如白石詞云:“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先自”、“更聞”,互相呼應,余可類推。
又:沈伯時謂上去不宜相替,故萬氏《詞律》于仄聲辨上去最嚴。其曰上聲舒徐和軟,其腔低。去聲激厲勁遠,其腔高。此說本諸明沈景去聲當高唱,上聲當低唱也。詞必用上去者,如白石“哀音似訴”句之“似訴”字。必用去上者,如西窗“又吹暗雨”句之“暗雨”字。
陳銳《袌碧齋詞話》:古人文字,難可吹求;嘗謂杜詩“國初以來畫馬”句,何能著一“鞍”字,此等處絕不通也。詞句尤甚,姜堯章《齊天樂》詠蟋蟀最為有名,然開口便說“庾郎愁賦”,捏造故典,“豳詩”四字太覺呆詮,至“銅鋪”、“石井”、“候館”、“離宮”,亦嫌重復。其《揚州慢》“縱豆蔻詞工”三句,語意亦不貫。若張玉田之《南浦詠春水》一首,了不知其佳處,今人和者牛毛,何也。
陳廷焯《詞則·大雅集》卷三:此詞精絕。一直說去,其中自有頓挫起伏,正如大江無風波濤自涌,前無古后無今。“籬落”二句平常意,一經點綴便覺神味淵永,其妙食人不可思議。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白石《齊天樂》一闋,全篇皆寫怨情,獨后半云:“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以無知兒女之樂,反襯出有心人之苦,最為人妙;用筆亦別有神味,難以言傳。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起筆振裘挈領,先已賦愁,則以下所詠,處處皆含愁意,一線貫注。若由蟋蟀起筆,便無意味,學詞者可悟起句之一種筆也。詠正面僅“露濕”、“苔侵”三句,此后砧韻機聲,皆人與物夾寫。“候館”三句局勢開拓,寄情綿邈,與詠蟬之漢苑秦宮,同一意境。結筆燈影琴絲,仍由側面著想,首尾無一滯筆。時人稱其全章精粹,不留滯于物,洵然也。
鄭文焯《鄭校白石道人歌曲》:《負喧雜錄》“斗蛩之戲,始于天寶間,長安富人,銨象牙為籠以蓄之,以萬金之資,付之一喙。”此敘好事者云云。可知其習尚至宋宣政間,殆有甚于唐之天寶時矣。功父《滿庭芳》詞詠促織兒,清俊秀美,實擅詞家能事,有觀止之嘆;白石別構一格,下闋托寄遙深,亦足千古矣。
梁令嫻《藝蘅館詞選》:全章皆精粹,所詠了然在目,且不留滯于物。唐圭璋《唐宋詞選釋》:此首詠蟋蟀,寄托遙深。起言愁人不能更聞蟋蟀。觀“先自”與“更聞”,正相呼應。而庾郎不過言愁人,并非謂庾郎曾有蟋蟀之吟也,其《霓裳中序第一》有云:“動庾信清愁似織”可證。陳伯弢譏庾郎《愁賦》無出典,未免深文羅織。言蟋蟀聲如絲語,體會甚細。“露濕”三句,記聞聲之處。“哀音似訴”比“私語”更深一層,起下思婦聞聲之感。“曲曲”兩句,承上言思婦之悲傷,而出之以且嘆、且問語氣,文筆極疏俊委婉。換頭,用“又”字承上,詞意不斷。夜涼聞聲,已是感傷,何況又添暗雨傷更甚矣。仍用問語敘述,亦令人嘆惋不置,此類虛處傳神,白石最擅長。“候館”三句,言聞聲者之感傷,不獨思婦,皆愁極不堪者,一聞蟋蟀皆愁,故更有無數傷心也。伯弢又謂“候館”、“離宮”與“銅鋪”、“石井”重復,不如“銅鋪”、“石井”乃自言聽蟋蟀發聲之處,“候館”、“離宮”乃他人聽蟋蟀之所在。一是聽蟋蟀在何處,一是何處聽蟋蟀,用意各別,毫不重復。“豳詩”兩句陡轉,以無知兒女之歡笑,反襯出有心人之悲哀,意亦深厚。未言蟋蟀聲譜入琴絲更苦,余意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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