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思任
古之笑出于一,后之笑出于二,二生三,三生四,自此以后,齒不勝冷也。王子曰:笑亦多術矣,然真于孩,樂于壯,而苦于老。海上憨先生者老矣,歷盡寒暑,勘破玄黃,舉人間世一切蝦蟆傀儡馬牛魑魅搶攘忙迫之態,用醉眼一縫,盡行囊括。日居月儲,堆堆積積,不覺胸中五岳墳起,欲嘆則氣短,欲罵則惡聲有限,欲哭則為其近于婦人,于是破涕為笑。極笑之變,各賦一詞,而以之囊天下之苦事,上窮碧落,下索黃泉,旁通八極,由佛圣至優旃,從唇吻至腸胃,三雅四俗,兩真一假,回回演戲,絳龍打狗;張公吃酒,夾糟帶清,頓令蝦蟆肚癟,傀儡線斷,馬牛筋解,魑魅影逃,而憨老胸次,亦復云去天空,但有歡喜種子,不知更有苦矣。此之謂可以怨,可以群,此之謂真詩。若曰打起黃鶯兒,摔開皺眉事,憨老笑了一生矣,近又得聾耳長進笑矣,奚其詞也!
——《王季重十種》
〔注釋〕 屠田叔,明末浙江鄞縣屠本畯的字,官至湖南辰州知府。詩文家,晚年自號憨先生。 玄黃:即天地。 優旃:古代的優人,即以樂舞戲謔為業的曲藝演員。 回回:波斯族或信伊斯蘭教的民族的統稱。
王思任擅以“謔”語為文,自號“謔庵”,其實他這種嬉笑怒罵,怪怪奇奇,乃是一種憤慨心態的變異表現,“雖謔而莊,雖迂而急”(《王季重十種·李太虛大椿堂集序》),如此而已。這篇為屠田叔《笑詞》寫的序,暢論以笑為哭,“囊天下之苦事”,正可作為觀照王氏及其小品文的一種注腳或旁證來讀。讀此文時只覺得一股怒氣、苦情鼓起在一串串的排比短句的字里行間,他在闡解屠田叔何以好笑并作《笑詞》的種種心態,不啻是其所以為謔的夫子自道。
王思任是以笑之為真笑和衍變為偽笑、冷笑、苦笑、媚笑、譏笑……的人生體驗、人生眾相的角度啟開本序文的,這即是所謂“古之笑”與“后之笑”之不同。進而分“真”、“樂”、“苦”三種笑隸屬人生的三個階段,這樣,引出“海上憨先生”即屠田叔的“老矣”之笑及作《笑詞》之用心本意。
王氏尖銳地揭出屠田叔閱盡人間一切骯臟事、不平事、憤懣事、因而“胸中五岳墳起”,塊磊難平。這種豐富而又深切的生活感受,使老年憨先生只要“醉眼一縫”,種種丑態“盡行囊括”。心中有氣,怎樣宣泄呢?“嘆則氣短”,不足以吐其郁悶;“罵則惡聲有限”,難以詞達其意、盡情吐噴;哭吧,大丈夫有淚不輕彈,而且淚水也洗不凈這骯臟一片,“于是破涕為笑”,于是各賦一詞系其詞,“以之囊天下之苦事”!
窮形極相,恣意描摩,盡情刻畫,不僅僅限于為山水圖貌、為人事作記,剖理析義,同樣如此,同能如此,這篇序是個佳例。“氣短”、“惡聲有限”等等極平常字卻極深切有力、道出人間心中有而筆下難有的想法。
“上窮碧落,下索黃泉”起,揭示的是《笑詞》用種種可笑事例入詞,猶如一面面明鏡寒光,照出了蝦蟆、傀儡、馬牛、魑魅的真相、狼狽相、丑相,一切無以遁其貌。用滬上俗語說就是“戳穿西洋景”,暴露真相于天下。
王思任說:你憨老先生寫了《笑詞》,心胸塊磊一吐,真如“云去天空”,很開心的。可是,世上之苦事、憤事你寫得盡嗎?“近又得聾耳長進笑矣”,意即一笑難以了之的“苦”又來了,你“奚其詞也”!這個結句是意味深長的。
此文當然是深贊之文,“此之謂真詩”一語即是定論。可是,個中又有苦澀在,這個“真”,是詩,是真情流露的詩,但又畢竟不是“真于孩”那個階段的笑之“真”。由此而言,“此之謂真詩”的《笑詞》的存在,不免表征著一種人生的大可悲!什么時候能回復一種“真于孩,樂于壯”的那種真正的舒心的笑呢?王思任此序是否有點這樣的弦外之音?值得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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