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思任
從南明入臺,山如剝筍根,又如旋螺頂,漸深遂漸上。過桃墅,溪鳴樹舞,白云綠坳,略有人間。飯斑竹嶺,酒家胡當壚艷甚,桃花流水,胡麻正香,不意老山之中有此嫩婦。過會墅,入太平庵看竹,俱汲桶大,碧骨雨寒,而毛葉離屣,不啻云鳳之尾。使吾家林得百十本,逃幘去裈其下,自不來俗物敗人意也。行十里,望見天姥峰大丹郁起,至則野佛無家,化為廢地,荒煙迷草,斷碣難捫。農僧見人輒縮,不識李太白為何物,安可在癡人前說夢乎?山是桐柏門戶,所謂“半壁見海”,“空中聞雞”,疑意其顛。上至石扇洞天,青崖白鹿,葛洪丹丘,俱在明昧之際,不知供奉何以神往?天臺如天姥者,僅當兒孫內一魁父,焉能“勢拔五岳掩赤城”耶?山靈有力,夤緣入供奉之夢,一夢而吟,一吟而天姥與天臺遂爭伯仲席。嗟呼!山哉!天哉!
——《王季重十種》
〔注釋〕 天姥:山名,在浙江新昌縣東五十里,東接天臺華頂峰。 酒家胡:酒家婦。 大丹:丹,指代廟觀。 供奉:李白曾官供奉翰林院,故稱。 魁父:魁偉男子。 夤(yín)緣:攀附上升。
世上名不副實的事常有,原因固多種。如有些名山名川,聲譽甚高,一到身臨其境,難免呼冤叫屈,實在百聞不如一見。浙東有天姥山,其出名是因唐代大詩人李白有《夢游天姥吟留別》,詩中寫道:“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天姥究竟雄偉得怎樣地“勢拔五岳掩赤城”呢?王思任以自己的實踐回答說:這實在是一場玩笑,幽默的玩笑,李太白開了世人一個大玩笑!王氏親歷了天臺全境,再以天姥相與比較,原來天姥只能充當天臺山的一個兒孫而已,充其量不過身材較為魁梧而已!“焉能‘勢拔五岳掩赤城’耶”?李供奉是怎么回事呀?
然而,李白寫詩是說的“夢游”,是別有情寄,王思任是個大文學家,豈能無知,而與李白先生作斤斤計較?事實上,王氏此游記的后段同樣意在言外,別有所諷:“山靈有力,夤緣入供奉之夢,一夢而吟,一吟而天姥與天臺遂爭伯仲席!”“夤緣”即高攀名人權勢,走門路。此篇小品的要害即在此,借題發揮也在此。山都可以夤緣成大名,人呢?可以不必戳穿了,這把戲人間隨處可見!王思任的“謔”的風格又顯露了,于是再讀“嗟呼!山哉!天哉!”其慨然之意明甚。
作為游記,當然不是政論文。“從南明入臺”起,一路所見,山景也是有可看處的,特別是天姥山中“碧骨雨寒”的大竹,王思任羨慕極,喜歡極。“使吾家林得百十本”,脫去頭巾(幘),卸掉衣裈,徜徉其下,“自不來俗物敗人意”了!這是又在“謔”了,以“謔”筆罵俗世的小丑們。
這樣一想,前后文顯得密合無縫,決非任意捏合。竹之有高節,無俗氣,持清操,與世風盛行的“夤緣”恰成對照。寫竹之可觀可喜,論山(天姥)之徒有盛名,正好從兩個不同側面諷喻宦海官場,抒露了一己不與合作的情操。
小品文的品位不小,此又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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