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吳從先
讀史,宜映雪以瑩玄鑒。讀子,宜伴月以寄遠神。讀佛書,宜對美人以免墮空。讀《山海經》、《水經》、叢書小史,宜倚疏花瘦竹、冷石寒苔,以收無垠之游而約縹緲之論。讀忠烈傳,宜吹笙鼓瑟以揚芳。讀奸佞論,宜擊劍捉酒以銷憤。讀《騷》,宜空山悲號可以驚壑。讀賦,宜縱水狂呼可以旋風。讀詩詞,宜歌童按拍。讀鬼神雜錄,宜燒燭破幽。他則遇境既殊,標韻不一。若眉公《銷夏》、《辟寒》,可喻適志。雖然,何時非散帙之會,何處當掩卷之場?無使叔夜之懶托為口實也。
——《小窗自紀》
〔注釋〕 玄鑒:玄妙之鏡,指讀者之心?!∶脊宏惱^儒,號眉公,明末人,隱居昆山,絕意仕進,工詩善文。
書里是一個世界,書外也是一個世界,讀書人如能形神相離,忘卻身外,便能步入書境,與作者神游。此固然是一種超脫的功夫與樂趣,然而內外兩境相合,彼此映照,以形助神游,又將如何呢?那就真正是一種妙境了。
“讀史宜映雪”,此為何等雅潔的境界!雪如一面碩大的銀幕,蓋沒了現存的一切,又像一座巨型舞臺,空空蕩蕩,等待著歷史在這里重演。曠極了,靜極了,靜到書里的幻影布滿原野,逝去的歲月洶涌倒流。過去了,消失了,一切又似白茫茫的一片,這便是歷史。
“讀子宜伴月”,這又是一玄遠的境界。諸子哲學的高深猶如天邊之月,其人格也明月般超越世俗,清朗瑩澈。月光的世界就是哲理和人格的世界。伴月讀子好似與諸子相邀遠游,與哲人對坐談心。
“讀佛書宜對美人”,堪稱絕妙之境,形神相制,互補成趣?!渡胶=洝?、《水經》、叢書小史之類,找一清幽之景閱讀,既可觸發神奇之想象,又能回歸真實之世界,相得相對,俱有情韻。
忠烈傳讀后正氣浩然,慷慨欲歌,故宜鼓瑟吹笙;奸佞論讀后切齒扼腕,義憤滿胸,必要喝酒擊劍。
至于文學作品,動人心魄,搖蕩靈思,情不可遏,必至手舞足蹈,因此要按拍吟唱,悲號狂呼,登山臨水,空谷回音,身內身外,渾然一體。
從身外的天地中去尋找書中的世界,這本是人類永恒的愿望。人從誕生起就是理想與現實的兩種存在物,現實的不足觸發了人們的理想與追求,理想又引導人們超越現實。二者永遠無法一致。作者追求的形神合一,只能在遠離生活的景觀中存在,在作者的感覺中存在。為了這種存在,他反而不得不逃避現實,你看,在文章結尾,作者標舉隱居昆山的陳眉公,感慨嵇康的脫身仕途,其緣由不就在此嗎?從形神相伴出發,以兩境合一為樂,最后竟苦嘆無散帙之會,掩卷之場,難道不也是人生的一大悲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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