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歸有光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虛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時,年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一日,天寒,火煮荸薺熟,婢削之盈甌。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與。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幾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又指予以為笑。
回思是時,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震川文集》
〔注釋〕 孺人:舊時對婦女的尊稱。 媵(yìnɡ):古時隨嫁的人。 (ruò):點燃。
人生聚散離合,總排列著如煙往事,待人追憶懷想。
明世宗嘉靖七年(1528年),歸有光二十二歲,娶妻魏氏,十歲的寒花作為隨侍的婢女到歸家。五年后,妻歿。又四年,寒花也亡。這篇悼文,是安葬寒花的記事。
嘉靖丁酉五月四日,寒花青春早夭,芳魂一縷付諸春風,時年不過二十歲。奴婢身份,自不得葬入主人家墳塋,擇荒涼的土岡而葬,正是薄命薄葬了。時當春日,萬木欣榮,一丘黑土,卻要掩埋一段黃金似的年華。命運遭際,令人唏噓長嘆。
舊夢輕啟,塵封的往事,便都在悼婢之時鮮活起來。
記憶中,全是“奄忽便已十年”的些些舊事,瑣屑而微小,平凡而真切,卻那樣清晰地銘在作者心靈深處。
第一件小事,是寫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垂環形發髻,曳深綠布裙,步入歸家,這是寒花給人的第一印象。“垂”者,如見發髻隨步顫動,“曳”者,如感長裙輕輕揚起,二字化靜為動,寫活了一個天真女孩的形態。第二件小事,寫寒花滿含童稚的心態。一個極冷的冬日,寒花煮熟荸薺,削滿一盆,正值作者從室外回家,伸手便去取那熱騰騰的荸薺,寒花卻急忙端走了盆子,不讓他吃。這時的女孩,還不懂得小姐與作者的夫妻關系,她對小姐幼稚地袒護的心態情態,天真的癡情憨態,宛然可掬。怪不得妻不僅不因她行為失禮、唐突夫君而責怪氣惱,反而覺著有趣地笑了呢!這一笑里,夫妻二人對寒花的憐愛、欣賞,盡在其中。最后,寫寒花的一個生理習慣。妻常喜讓寒花“倚幾旁飯”,每吃飯,女孩的眼珠總不由自主地一眨一眨,徐緩而生動。妻見了,就笑,并指給作者看,覺得很有趣。尋常習性,卻是每飯必見,念及往事,能不憶及?這二笑中,主仆三人融洽無間的親情也自可見了。
一段回憶,三件小事,處處寫寒花,卻又處處可見妻的音容。當寒花垂髫年華,步入歸家時,初為新娘的妻一定嬌媚地站在她的前面;寒花煮荸薺,初作少婦的妻一定倚著夫君,忍俊不禁;“指予以為笑”,更見妻的動態神情。寒花是作者身邊與妻最貼近的人,追憶寒花,能不憶妻?可以說,悼念寒花,正是為了同時悼妻。顯然,這輕啟的回憶中,鮮活的不只是小丫環,伉儷敦倫的溫馨,也在文中彌散開來,很濃;妻的笑貌音容,也在這塵封的往事中洋溢開來,很美。一個和諧完滿的家,一段溫馨甜蜜的歲月,兩個可愛的女性,就這樣,款款步入人們心中。
然而,二位善良的女性都先后辭世了。回想當年,片羽一臠,卻都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了,轉瞬間10年已過。往昔的幸福已成幻影,浮生若夢,人生無常的慨嘆,世事滄桑,悲婢悼妻的凄傷,油然而至,怎能不叫人深深長嘆命運的可悲呢!
生命短暫,卻總會在這里那里留下一鱗半爪的舊事。逝者逝了,卻依舊塵封在活人心中,感思懷念,靡有止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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