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祁彪佳
閣以遠名,非第因目力之所極也。蓋吾閣可以盡越中諸山水,而合諸山水不足以盡吾閣,則吾之閣始尊而踞于園之上。閣宜雪、宜月、宜雨,銀海瀾回,玉峰高并;澄暉弄景,俄看濯魄冰壺;微雨欲來,共詫空濛山色。此吾閣之勝概也。然而態以遠生,意以遠韻。飛流夾,遠則媚景爭奇;霞蔚云蒸,遠則孤標秀出;萬家燈火,以遠,故盡入樓臺;千疊溪山,以遠,故都歸簾幕。若夫村煙乍起,漁火遙明,蓼汀唱欸乃之歌,柳浪聞睆之語,此遠中之所孕含也。縱觀瀛嶠,碧落蒼茫,極目胥江,洪潮激射,乾坤直同一指,日月有似雙丸,此遠中所變幻也。覽古跡依然,禹碑鵠峙,嘆霸圖已矣,越殿烏啼,飛蓋西園,空愴斜陽衰草,回觴蘭渚,尚存修竹茂林,此又遠中之所吞吐,而一以魂消、一以懷壯者也。蓋至此而江山風物,始備大觀,覺一壑一丘,皆成小致矣。
——《祁彪佳集》
〔注釋〕 夾(yǎn):大小成兩截而又相連的山。《詩·大雅·公劉》:“陟則在。”毛傳:“,小山別于大山也。” 睆(xiàn huǎn):美好的樣子。《詩·邶風·凱風》:“睆黃鳥,載其好音。”指的也是黃鸝鳴于柳間。 瀛嶠:池山。瀛,指池澤;嶠,高而又尖的山。 胥江:古代傳說伍子胥死后為浙江潮神,故稱浙江潮為胥濤,浙江也稱胥江。浙江下游稱為錢塘江,又稱胥江。 禹碑鵠峙:禹碑高高矗立。禹碑,又稱為岣嶁碑,碑原在湖南衡山縣云密峰上,早已不存。傳說夏禹曾在衡山(又稱岣嶁山)得金簡玉書,后人便偽造碑文,附會為夏禹治水時所刻。鵠即鶴,鶴頸長,故以鵠立狀高聳。峙,聳立。 西園:漢代上林苑之別稱。又,曹操在鄴都所建園亦名西園。這里是泛指。 修竹茂林:這句點化王羲之《蘭亭集序》意境。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王羲之與友人四十余人在會稽郡山陰(即今浙江紹興)的蘭亭集會,“飲酒賦詩”,“暢敘幽情”,王寫下了膾炙人口的序文,手稿即傳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帖。王的序文中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之語。
這一則寫閣,如題所示,突出一個“遠”字。景必以遠觀方妙,悠悠天鈞,茫茫地表,極目放眼,乃見氣派。在《妙賞亭》一則中,作者曾援引東坡寫于匡廬之詩談到這一層,然未能鋪排開來,況亭與閣作用不同,取景之角度不同,所見自然各異。張岱以為亭榭樓臺、曲徑回廊可以使山水風月益增其妙,實是得觀賞山水壸奧之論。閣名之謂遠,非指閣建于遠處,而是指依閣能得以遠望。越中山水形勝,俱可在此飽覽;若將諸山水合起來,非以遠眺得之,而以無序相加,那就全失神韻、而成沙盤模型了,故作者言“合諸山水不足以盡吾閣”,說的是欣賞角度、距離以至由此引起的不同感受。祁彪佳建閣于園之上,且“尊而踞”,道理在此。游北京頤和園,必登佛香閣,這時方見昆明湖水煙波浩渺,玉帶橋果然一飄如帶,遠可見玉泉山,近可收石舫、長廊。見得閣必高踞,榭必臨水,絕非任意為之也。王勃登滕王閣,乃見“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更有“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人憑高閣,才得“披繡闥,俯雕甍”,若據岸臨流,或泛舟水上,如何能見到“閭閻撲地”,“舸艦迷津”,至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之壯景,更是非臨高極目所無法領略得到的。
閣不僅可以遠眺,亦宜于俯看,若居之閣上仰望,就更是氣象不同。觀雪景,捫觸到飛舞著的亂瓊碎玉,置身于銀色世界之中,那是一種感受。如若臨閣而觀雪景,感受則完全不同:素山玉嶺,凹凸不平,宛如銀海掀起的層層波濤;白色的山巒,相依相并,好似一座座擎天的白玉大柱。月夜登閣,皓魄猶近,清輝遍灑;一輪明月,猶如被洗濯了一般,纖塵不染,又像是玉壺冰盤,晶瑩剔透。山雨欲來,山色罩霧,空濛一片。總之,這遠閣是“宜雪、宜月、宜雨”,四時景致,各有迷人之處。然而,這所有的景色,都要以遠望才得其佳妙。所謂“生氣遠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誰與裁”(司空圖《詩品》)!祁彪佳所說的“態以遠生,意以遠韻”,是中國古典美學中一個很有特色的觀點,無論詩境、畫境,還是園林景致,都是如此,值得我們深入探究。與此相聯系的一個問題是,中國人這種遠觀的態度背后的瀟灑風神。遠觀,就是隔那么一層,鏡花水月,云遮霧罩,所謂“燈影似人人似月,十分圓處不分明”,這種審美心理在觀景、觀劇以及閱讀欣賞文學作品的過程中幾乎是完全一致的。你看祁彪佳“飛流夾”以下的妙賞,皆以遠為宗,“遠中所變幻”,無窮無盡,愈變愈新,愈變愈奇。倘若不遠,飛瀑峽谷,云蒸霞蔚,萬家燈火,千山萬水,漁火遙明等等,便俱成死灰,全無色彩和韻味了。就連憑吊覽古,也是一樣,非遠不能盡情完意也。凄涼與悲慨,亦以淡遠出之,人照樣那樣自在瀟灑,景觀也在淡遠和悠閑之中(或言更內在、更深邃中)物化為一種獨特的審美情緒和人生觀照,透出相當繁復的歷史和人生的生動氣息。這與西方人的審美經驗是大不相同的。宗白華先生說得好:“希臘神話里水仙之神(Narciss)臨水自鑒,眷戀著自己的仙姿,無限相思,憔悴以死。中國的蘭生幽谷,倒影自照,孤芳自賞,卻有春風微笑相伴,一呼一吸,宇宙息息相關,悅懌風神,悠然自足。”(《美學散步·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宗先生認為這正是“中西精神的差別相”。祁彪佳在這里流露出來的審美意識,值得反復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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