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薛福成
嘗見一蜘蛛布網壁間,離地約二三尺,一大蛇過其下,昂首欲吞蜘蛛,而勢稍不及;久之,蛇將行矣,蜘蛛忽懸絲而下垂身半空,若將追蛇者;蛇怒,復昂首欲吞之,蜘蛛引絲疾上;久之,蛇又將行矣,蜘蛛復懸絲疾下,蛇復昂首待之,蜘蛛仍還守其網,如是者三四次;蛇意稍倦,以首俯地,蜘蛛乘其不備,奮身飆下,踞蛇之首,抵死不動;蛇狂跳顛擲,以至于死。蜘蛛乃盬其腦,果腹而去。
……
噫!萬物并生、并育,一相食之機也。余偶見之而偶志之,其未為余所見者,固不可以殫述——殆變態無窮矣!夫物之大小強弱有定,而相制之機則無定,得其機則小可以制大,弱可以制強,蓋斗智不斗力云。
——《庸庵筆記》
本文原題為“物性相制”,記敘部分包含了三個“動物相斗”的小故事,這里選錄其一。作者通過幾個自己平日在生活中親自觀察到的事例,告訴人們:雖然自然界各類生物間存在著大小強弱的客觀力量對比,但弱有所長,強有所短,并非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弱肉強食;只要及時抓住其“相制之機”,善于斗智,那么小就可以制大,弱就可以勝強。
薛福成是桐城派的后期作家,他的文章不但長于議論,也善于描繪。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不妨將這則故事與蒲松齡《聊齋志異》中記載的類似故事“螳螂捕蛇”略作比較。蒲文云:“張姓者,偶行溪谷,聞崖上有聲甚厲。尋途登覘,見巨蛇圍如碗,擺撲叢樹中,以尾擊柳,柳枝崩折。反側傾跌之狀,似有物捉制之。然審視殊無所見,大疑。漸近臨之,則一螳螂據頂上,以刺刀攫其首,不可去。久之,蛇竟死。視額上革肉,已破裂云。”這也是一個“以弱勝強”的故事,只不過是螳螂代替了蜘蛛;它們都善于發揮自己的有利條件,抓住強敵的要害(蛇之首),最終取得了勝利。但蒲文著重抓住了螳螂業已把握勝機的“一瞬間”來進行描寫;薛文則鋪敘了蜘蛛與蛇相斗自始至終的全過程。盡管只有短短百來個字,卻寫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通過簡潔而富于表現力的文字,將蜘蛛與蛇斗勇斗智的情景描畫得如在目前。蜘蛛作為一個寓言形象,作者既存其“形”——即忠實于它的本來面目,又賦予其“神”——即將其刻畫成一個有勇有謀的戰士形象。我們如果借用管同《記鴿》一文中的方法,則也可以說,蜘蛛之所為“悉合于兵法”:一開始大蛇過蜘蛛網下,昂首欲吞蜘蛛,蜘蛛所處位置較高,按兵不動,這是兵法上的“強而避之”;待蛇將行時,蜘蛛“懸絲而下”,這是“誘敵”之計;如是者三四次,這又是“疲敵”之法;等到“蛇意稍倦,以首俯地”時,蜘蛛“乘其不備,奮身飆下”,最終將蛇置于死地,這就顯然是兵法中的“攻其不備,出其不意”。通過這樣的描寫,有力地印證了作者的“斗智”、“得其機”的論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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