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鄭燮
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總之,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獨畫云乎哉!
——《鄭板橋集》
在這段文字中,我們不妨注意兩個詞語。一是“勃勃”,講的是由“眼中之竹”向“胸中之竹”的轉化,需要有一個相對長久的醞釀過程?!安笨梢允且恍海部梢蚤L達數日、數月、數年,當然其中允許有間歇。從內容和形式的關系講,通常是以內容去引動形式的變化,每一次新的引動都會帶來新的修正或突破。二是“倏作”(迅速出現),講的是由“胸中之竹”向“手中之竹”的轉化,往往在一瞬間完成,好也是它,壞也是它。這一瞬間常常更多注意了形式,用迅速完成的形式為長久進行的醞釀去畫句號。高明的創造者由于經過了“袖手于前”的充分準備,此時“疾書于后”的效果一般也相當美妙和諧。即使偶有不慎,也能及時地加以補救,其效果甚至比按預定計劃執行時的更好。因為用文字敘述繪畫上的補救多有不便,讓我借用京劇大師梅蘭芳、俞振飛上世紀五十年代合演昆曲《斷橋》的事例加以說明。當白娘子斥責許仙負情之際,梅按照老規矩向俞的額頭一戳,不料用力稍重,眼看著俞的身子向后倒去,馬上就要摔個“屁股座子”!為了及時補救這突發的意外,梅趕忙向前一扶(這是對“一戳”的補救),待等剛剛扶住,梅飾的白娘子或許想到所扶的卻是個負心之人,便又輕輕一推(這又是對“一扶”的補救)。由此可見,“一戳”、“一扶”、“一推”原都是在意外情形下發生的,然而它們不但沒有成為表演中的事故,反而由于兩位大師的即興發揮,把消極的補救變成積極的創造,結果升華而成刻畫人物的精彩之筆。“勃勃”與“倏作”并非截然對立,梅、俞的那一次“倏作”的確是成功了,但不等于每次都能成功。一旦失敗之后,演員們從吃夜宵的時候開始,就要繼續胸中的“勃勃”,這一“勃勃”可能持續許多天,可能一直要持續到下一次登臺演出同一劇目獲得成功。畫家們也是一樣,每次畫完之后,為什么久久地懸畫于壁遠觀近覷?無非就是尋找破綻,引起胸中“勃勃”,以求下一次“倏作”時取得成功。再有,“勃勃”與“倏作”何者為先?一般來講,內容決定形式,“勃勃”在先,“倏作”隨后。然而中國諸多傳統文藝,卻通常是先學形式。比如畫竹,先從《芥子園畫傳》一類譜書學習竹子入畫的基本程式,此時即使生硬摹仿,也要求達到“倏作”;隨后進入大自然去觀察活的竹子,觀察各種特定狀態下的竹子,于是胸中“勃勃”;再后重執畫筆,要求客觀與主觀高度統一,剎那間又一次“倏作”……大凡古往今來的成功者,每當自述成功秘訣時,常常會略去第一次進行摹仿時的“倏作”。究其原因,無非認為這種“幼功”缺乏生活內涵,說出來有些羞人。殊不知若無“幼功”的磨煉,其后面對火熱的生活也難“勃勃”;再其后,也就更難將客觀與主觀統一,就難實現最高水平上的“倏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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