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汪琬
馬駕山在光福鎮西,與銅井并峙。山中人率樹梅、藝茶、條桑為業,梅五之,茶三之,桑視茶而又減其一。號為光福幽麗奇絕處也。
予入山,與諸子循鄧尉之陰前行數十步,輒有平原,曲澗回流,倒影澄澈見底,心稍稍喜。于時游人輿者、騎者、屣而從者,不絕于道。既至山麓,則其境益奇,界以短畦,藩以叢竹,陰森蔚薈。裁通小徑,不能受輿騎,率皆舍而徒步矣。前后梅花多至百許樹,薌氣蓊勃,落英闠,入其中者,迷不知出。稍北折而上,望見山半累石數十,或偃或仰,小者可幾,大者可席,蓋《爾雅》所謂“礐”也。于是遂往,列坐其地,俯窺旁矚,濛然然,曳若長練,凝若積雪,綿谷跨嶺,無一非梅者。加又有微云弄白,輕煙繚青,左澄湖以為鏡,右崇嶂以為屏,水天灝溔,蒼翠錯互,然則極鄧尉、元墓之觀,孰有尚于茲山者邪?
惜乎地深且遠,莫有治廬其址者,故不能信宿于此以窮其幽、盡其變,此則予之恨也。馬駕山不載郡志,或又謂朱華山云。
同游者劉天序、潘慡,門人句容王介石及兒子筠。
——《汪鈍翁文鈔》
〔注釋〕 馬駕山:在光福西磧山東,銅井山南,向未有名,山皆不高,四面皆樹梅。清康熙間巡撫宋犖題“香雪海”三字于崖壁,其名遂著。 銅井:即銅井山,又名銅坑山,在西磧山北。有銅坎十余穴,相傳東晉、劉宋間鑿坑取沙,煎之成銅,故名?!∴囄荆杭脆囄旧剑诠飧f偰希鄠鳀|漢鄧尉(一作大司徒鄧禹)隱此,故名。鄧尉山與其南之玄墓山相連,通稱玄墓山或鄧尉山,山人以圃為業,尤多樹梅?!∥邓C:草木繁密。 裁通小徑:指在濃密的山木叢草中開通的小路?!∷G氣蓊勃:指梅花透發的香味濃郁。薌:通香。蓊勃:盛貌。 落英闠:掉落的花瓣繽紛相牽。 礐:《爾雅·釋山》:“山多大石也。” :白也。 灝溔(hào yāo):大水貌?!≡梗杭葱股剑喾Q元墓山,相傳東晉郁泰玄葬此,故名。
清初古文三家之一的汪琬好游,認為:“詩文之道,雖古今人常不相及,而要之以好游而益工,則固千載已來雄才杰士之所同也。”(《計甫草中州集序》)在他閑居蘇州的20年間,遍訪吳中勝跡,寫下大量的詩文佳作。汪琬更喜探奇,當人們都以鄧尉賞梅為習俗時,他偏偏找了個連山名也不清楚的去處,留下了這篇別具一格的游記。
馬駕山,作為吳縣勝地光福眾山中的一座,就其地形、出產而言,似乎并不起眼,因為光福山民都是以“樹梅、藝茶、條?!睘闃I的,汪琬只是強調馬駕山人中種梅的占了半數,來突出此地梅花之盛。但要稱得上是“幽麗奇絕處”,還須展示它的獨特面目,《游馬駕山記》正是通過作者的游蹤,揭開了馬駕山的面紗。
上馬駕山,當然首先為了觀賞它的梅花盛景,汪琬筆下的梅花,近而賞之:“薌氣蓊勃,落英闠?!比簶浏B障,香濃色錯,竟令人“迷不知出”?!懊浴弊忠馓N雙關:置身梅樹叢中,難辨方向;醉心梅花仙境,流連忘返。遠望馬駕山之梅:“濛然然,曳若長練,凝若積雪,綿谷跨嶺,無一非梅者?!被F彌漫,白茫茫滿山遍嶺,以“長練”狀其高低起伏,以“積雪”言其鋪天蓋地,這種動靜結合的梅花奇景,極為壯觀。借助電影般長、短鏡頭的交相顯現,使讀者得以全面領略馬駕山的梅景。
馬駕山探梅所得之獨特景觀,是與馬駕山本身的山光水色密不可分的。作者將探梅與游山看作是一個平行的過程,以梅來襯托山,又以山來展示梅。汪琬一行由鄧尉山北登馬駕山,開始因山路平坦,“游人輿者、騎者、屣而從者不絕于道”。作者敘述轎輿充塞,人群雜沓的山路,而沒有提及梅花,也就是無暇細看的緣故。隨著一路上零落的田畦、叢生的竹子不時阻道,游人不得不棄輿騎,徒步前行。特定的馬駕山奇境,給行路帶來困難,卻給置身梅林、細玩梅花創造了條件,避免了走馬觀花式的探梅。山間小徑,可得梅之近觀,而山石橫列,正好使游人登石望遠。半山腰幾十塊“小者可幾,大者可席”的山石,形態各異,平可羅人,這本來是馬駕山自然風光的得天獨厚處,無意中卻讓汪琬等人休憩其上,不受遮攔地極目遠眺。開闊的視野與前面盤結的小道恰成鮮明的對照,所得之景也各有千秋。而山間“曲澗回流,倒影澄澈見底”,也給梅景增添了幾分姿色??梢韵胂螅闃涿坊?,與茂密的竹木,累累的巨石,倒映在晶瑩的山澗水面上,并伴以潺潺水聲,該是多么的動人。色彩美與聲音美的高度和諧,可算是馬駕山的又一絕。
游記的妙處還在將馬駕山置于光福地區的大環境中來展露它的“幽麗奇絕”。在吳縣西部群山中,馬駕山不算高,交通不便,游人較少涉足,康熙以前的郡志甚至找不到“馬駕山”這一山名,稱作“朱華山”者有之,誤作“吾家山”者有之(見《光福志》)。但是,像汪琬那樣一旦身臨此山,就能看到淡淡的白云,繚繞的炊煙,左有太湖為鏡,呈“水天灝溔”之勢,右有玄墓為屏,現“蒼翠錯互”之景。在如此空曠壯美的自然界外物的籠蓋烘托下,“迷不知出”、“無一非梅”的馬駕山梅景,更顯得幽深迷密,引人入勝。難怪汪琬將此山推為“極鄧尉、玄墓之觀”而無與倫比的游覽勝處,也難怪以后他的好友江蘇巡撫宋犖欣然題寫“香雪海”于崖壁,使馬駕山名聲大作。
汪琬自稱異人,又偏愛異景,隨著馬駕山景觀的漸入奇境,汪琬從開頭的“心稍喜”,到后來以“不能信宿于此以窮其幽、盡其變”為恨,這種情因景移的寫法,也是《游馬駕山記》的一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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