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白居易
余與河南元集虛、范陽張允中、南陽張深之、廣平宋郁、安定梁必復、范陽張特、東林寺沙門法演、智滿、士堅、利辯、道建、神照、云皋、息慈、寂然凡十有七人,自遺愛草堂歷東、西二林,抵化城,憩峰頂,登香爐峰,宿大林寺。
大林窮遠,人跡罕到。環寺多清流蒼石,短松瘦竹。寺中惟板屋木器,其僧皆海東人。山高地深,時節絕晚,于時孟夏月,如正、二月天。梨桃始華,澗草猶短。人物風候,與平地聚落不同。初到,恍然若別造一世界者。因口號絕句云: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既而,周覽屋壁,見蕭郎中存、魏郎中弘簡、李補闕渤三人姓名文句。因與集虛輩嘆,且曰:“此地實匡廬第一境,由驛路至山門,曾無半日程。自蕭、魏、李游,迨今垂二十年,寂寥無繼者。嗟乎,名利之誘人也如此!”
時元和十二年四月九日,樂天序。
——《白氏長慶集》
白居易在唐憲宗李純元和十年(815)任太子左贊善大夫時,因直言諫事,被貶為江州司馬,當時四十四歲。司馬本為州郡刺史下的武職佐吏,但到白居易時代,已經成了被貶京官的名義職位,沒有實權。既然沒有實權,無實際公事可辦,他就在閑暇中漫游風景名勝之地廬山,還寫了好幾篇紀游的詩文。這篇小品文,是元和十二年(817)四月九日,偕同廬山隱士元集虛等十七人游廬山大林寺時寫的。文章的重點是描寫那里不同于山下的季節氣候和幽美的景色,發抒了自己的感慨。
這篇文章就像白居易的詩歌一樣,語言平易淺切,但是用語卻很準確,描寫生動形象,極富詩一樣的美感。文章開始一段寫去游大林寺所經過的地方,從“自”字開始,連用了“歷”、“抵”、“憩”、“登”、“宿”等幾個動詞,既把所到地方交代得清清楚楚,又把沿途迤邐而行,走走停停的情狀描寫得非常簡練傳神,使我們仿佛親眼看見了他們一行人在山間有說有笑、愉快行進的情景。對于大林寺風景的描寫是本文的重點,但也很簡潔,先說“大林窮遠,人跡罕到”,然后寥寥數語寫出“環寺多清流蒼石,短松瘦竹。寺中惟板屋木器,其僧皆海東(新羅)人”,特點抓得很準,一個深山古寺,清晰地躍然出現在人們面前。接下來,特別描寫了這里季節物候和山下的差別:此時的山下已經是孟夏時節(四月),《楚辭·九歌·懷沙》說:“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陶淵明詩中也說:“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讀山海經十三首》之一)孟夏時節,應該是遍地綠盛紅稀、樹木成蔭的景象了。而這里,因為“山高地深”,“初到,恍然若別造(到)一世界”,令人驚嘆于“時節絕晚”。“時節絕晚”的標志是什么呢?“山桃始華(花,動詞,開花之意),澗草猶短”,八個字,只八個字,就把山上桃花初發,澗邊淺草才生的正、二月間的景物描寫得栩栩如生,可謂要言不煩,對比之下,人們自然就要驚嘆這里與世外的絕大差異,到這里來終于又找回了已經逝去的春天,不禁流連忘返了。在這些地方,可以見出作者高超的藝術手法,簡潔明快,而又生動傳神。
如果本文只是寫了大林寺的幽深的景色,那么也不過僅是生動形象而已。作為文章,“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固佳,然而“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所引為宋人梅堯臣語,見歐陽修《六一詩話》),卻是更加要緊了。我們來看看白居易是怎樣處理的。文章最后,說到“周覽屋壁”,見到前人所寫的詩句,而二十年來,卻“寂寥無繼者”,于是慨然發出感嘆:“嗟乎,名利之誘人也如此!”這里只有一句,和前面的敘述、描寫相比,它只是輕輕一點。然而這一點,就像是“秤錘雖小,能壓千金”,它所起的作用卻非同一般。它的言外之意是,這里雖然有如仙境,與山下迥異,是廬山第一境,但它“窮遠”;其實呢,認真說來也并不很遠,“由驛路至山門,曾無半日程”。但是這樣好的地方,為什么“人跡罕到”呢?是因為人們沒有認識到它。而為什么沒有認識到呢?那是因為人們被名利所引誘,成天仆仆道途,熙來攘往,追名逐利,才沒有時間來發現、來認識以及享受這幽美的景致。聯系到作者此時遭貶,投閑置散的處境來看,也是對自己身世的感嘆,其中包含著深沉的自憐自惜的情懷,同時也有一種自我安慰之感,讓人覺得寓意深遠。
這最后一句的感嘆,使得全篇情景交融,文章顯得平易而又深沉,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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