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李日華
〔萬歷三十八年庚戌九月十三日 大晴〕自頰口起行,五里至高路,五里至橫溪橋,十里至嶺腳。過車盤嶺,五里至順溪,五里至楊家塘,五里至昱嶺關,五里至新橋鋪,上老竹嶺。嶺當兩山回合處,嶺以東水皆流入太湖,嶺以西水皆流入浙江,山勢兩背相抵,曲澗蛇行其間,萬杉森森,四望疑無出竇,而竹嶺稍通一線,亦半假人力鑿治,真一夫當關之勝也。氣候新晴,愈覺澄朗,諸峰曉色,澄翠拖藍,日光射之,遠者如半空朱旗,近者如涂金錯繡,丹楓蒼檜,點綴其間,萬壑屯云,千流漱玉。到此,又思李昭道父子畫法不為虛設!大、小米如中書堂,淡審判押,挈其總領而已。山有草花,紅媚可人,葉如牡丹而小,土人名之秋海棠。我地秋海棠生墻陰濕地,花如豆蔻,葉如莧,乃斷腸草,非此種也。今因改名秋牡丹以配之,且令僮輩攜其種回,不知肯滋殖否?度老竹嶺西腳,鮑店酒頗醇美。十里至王干巡司廣葉嶺、鐘嶺、黃土嶺,所謂王干三嶺也。一過老竹,即為歙地,山勢非不雄壯,而勢稍散闊。土人工殖利,山下開塘蓄魚,慮人竊取,則作磚墻圍之。每亙數十百步,以雜樹與桕子利薄,多改殖橦子,砟油轉售,故無紅葉點綴。鑿石煅灰,多作窯穴,白堊淋漓可厭。蓋陶、白、猗、卓之策行,則孫綽、謝朓、盧浩然之趣不免減損。物之不能兩大,固其理歟!又十里,至杞梓里宿。
——《味水軒日記》
〔注釋〕 陶、白、猗、卓:指古代富人陶朱公(范蠡)、白圭、猗頓及卓氏。 盧浩然:盧鴻,唐畫家,一作鴻一,字顥然,亦作浩然。
這是一則山水游記。
作者以“侍養乞休”為名引退、回鄉之后,除書畫自娛外,便縱情于山水之間。萬歷三十八年庚戌九月八日至二十四日,作者游覽齊云山。這則日記所記的便是當天途中的觀感。
齊云山在今安徽省南部休寧縣境內,有香爐峰、五老峰等勝景。作者先走了幾天水路,然后舍舟登岸,開始山行。十二日,到達位于萬山叢中的昌化縣。“是日,雨不止,衣袍沾濕”,“至結口宿焉”。
十三日早晨,天氣大晴,作者自頰口出發,途經高路、橫溪橋、車盤嶺、順溪、楊家塘、昱嶺關、新橋鋪等處,來到了老竹嶺。由于雨后初晴,山間景色轉奇,在作者眼前展現出一幅“氣候新晴,愈覺澄朗”的迷人的風光。面對此景,他自然地產生了一種人在畫中的感覺,并由衷感慨“李昭道父子畫法不為虛設”。
這種議論,原是針對當時偏見所發。與作者同時的畫家董其昌,借佛教宗派之說來論山水畫派,分“南北宗”,且尊“南宗”為文人畫正脈,影響頗大,形成了當時畫壇上崇“南”貶“北”的偏見。且認為李思訓之派“非吾曹當學也”(《容臺別集·畫旨》)。對此,作者并不以為然,相反,卻肯定李思訓父子的金碧青綠山水畫法“不為虛設”。李思訓是唐畫家,擅畫山水樹石,其用泥金、石青、石綠三種顏料著色,繪“湍瀨潺湲、云霞縹緲”之景,金碧輝映開一家法。作者實事求是地肯定李思訓父子的創造,并不人云亦云,這是值得稱道的。而且,作者并非憑空而發,而是建立在“師法自然”的美學觀之上,并基于其親眼所睹“澄翠拖藍”、“涂金錯繡”的自然界風光之上。于是,景、情、論三者在這里得到了和諧的統一。
整則日記中,作者都采用夾敘夾議的手法。如前面描繪剛上老竹嶺的觀感時寫道:“曲澗蛇行其間,萬杉森森”,筆墨不多,卻即時使人感受到山中的幽邃冷清氣氛。而敘述沿途所見景觀時,又表達了“物之不能兩大”的看法。根據那種“殖利”造成的“無紅葉點綴”和“白堊淋漓可厭”的煞風景現象,得出了“陶、白、猗、卓之策行,則孫綽、謝朓、盧浩然之趣不免減損”的結論。顯而易見,作者從觀賞的角度出發,是傾向于那種天然之趣的。
上一篇:《味水軒日記(之三)·〔明〕李日華》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味水軒日記(之四)·〔明〕李日華》原文|譯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