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楚東南坼　乾坤日夜浮

【本書體例】

【原文】：

登岳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 ……………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原文作者】：杜甫

【原文出處】：

——《全唐詩》卷二百三十三，中華書局1979年版2566頁。

【詩話】：

0262 杜五言感時傷事，如“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八句之中，著此一聯，安得不獨步乎?若全集千四百篇，無此等句為氣骨，篇篇都做“園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道了，則似近人詩矣。(宋劉克莊《后村詩話》，見宋蔡正孫《詩林廣記》)

注：“園荷”句為杜甫《為農》第二聯，全詩見詩話0069注。

0263 過岳陽樓，觀杜子美詩，不過四十字耳。氣象宏放，涵蓄深遠，殆與洞庭爭雄，所謂富哉言乎者!太白退之輩率為大篇，極其筆力，終不逮也。杜詩雖小而大，馀詩雖大而小。(宋強幼安述《唐子西文錄》)

0264 前輩謂岳陽洞庭諸詩，見稱于世者非一。如劉文房云：“‘疊浪浮元氣，中流沒太陽。’⁽¹⁾僧可朋云：‘水涵天影闊，山拔地形高?！?sup>(2)亦皆佳作。終未若杜工部‘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為絕唱也。”(宋蔡正孫《詩林廣記》)

0265 宋陸游《老學庵筆記》：今人解杜詩，但尋出處，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且如《岳陽樓》詩：“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此豈可以出處求哉?縱使字字尋得出處，去少陵之意益遠矣。蓋后人元不知杜詩所以妙絕古今者在何處，但以一字亦有出處為工。如《西昆唱集》中詩，何曾有一字無出處者，便以為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詩，亦未嘗無出處，渠自不知，若為之箋論，亦字字有出處，但不妨其為惡詩耳。(宋陸游《老學庵筆記》)

0266 初唐五言律，“獨有宦游人”⁽³⁾第一；盛唐“昔聞洞庭水”第一；中唐“巫峽見巴東”第一。晚唐，姚合《早朝》⁽⁴⁾，許渾《潼關》⁽⁵⁾，李頻《送裴侍御》⁽⁶⁾，尚有全盛風流，全篇多不稱耳。(明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四)

0267 宏大，則“昔聞洞庭水”；富麗，則“花隱掖垣暮”⁽⁷⁾；感慨，則“東郡趨庭日”⁽⁸⁾；幽野，則“風林纖月落”⁽⁹⁾；餞送，則“冠冕通南極”⁽¹⁰⁾；投贈，則“斧鉞下青冥”⁽¹¹⁾；追憶，則“洞房環珮冷”⁽¹²⁾；吊哭，則“他鄉復行役”⁽¹³⁾等，皆神化所至，不似人間來者。(明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四)

0268 老杜字法之化者，如“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云”，“坼”“浮”“知”“見”四字，皆盛唐所無也。然讀者但見其宏大而不覺其新奇。……四字意極精深，詞極易簡，前人思慮不及，后學沾溉無窮，真化不可為矣。(明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五)

注：“碧知”句為杜甫《晴》詩句，全詩：“久雨巫山暗，新晴錦繡文。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云。竟日鶯相和，摩霄鶴數群。野花乾更落，風處急紛紛?！?全230)

0269 予嘗有《岳陽樓》詩云：“吳楚乾坤天下句，江湖廊廟古人情?！辩R川楊文懿公亟稱之，有同官者不以為然，駁之曰：“吳楚乾坤之句，本妙在‘坼’字‘浮’字上，今去此二字，則不見其妙矣。”楊曰：“然則必云‘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天下句而后為足耶?”后以語予，為之一笑。(明李東陽《麓堂詩話》)

0270 興在有意無意之間，比亦不容雕刻。關情者景，自與情相為珀芥也。情景雖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樂之觸，榮悴之迎，互藏其宅。天情物理，可哀而可樂，用之無窮，流而不滯；窮且滯者不知爾。“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闭ёx之若雄豪，然而適與“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相為融洽。當知“倬彼云漢”，頌作人者增其輝光，憂旱甚者益其炎赫，無適而無不適也。唐末人不能及此，為玉合底蓋之說，孟郊、溫庭筠分為二壘。天與物其能為爾鬮分乎?(清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上)

注：“倬彼云漢”句出自《詩經·小雅·云漢》，詩共八章，前兩章：“倬彼云漢，昭回于天。王曰于乎，何幸今之人。天降喪亂，饑饉薦臻。靡神不舉，靡愛斯牲。圭壁既卒，寧莫我聽。旱既大甚，蘊隆蟲蟲。不殄湮祀，自郊徂宮。上下奠瘞，靡神不宗。后稷不克，上帝不臨。耗下土，寧丁我躬。”

0271 《樂記》云：“凡音之起，從人心生也?！惫坍斠阅露鷧f心為音律之準?！耙蝗宀徽摚牧置鳌敝f，不可恃為典要?！拔袈劧赐ニ保奥劇薄巴ァ倍志闫?，正爾振起。若“今上岳陽樓”易第三字為平聲，云“今上巴陵樓”，則語蹇而戾于聽矣?！鞍嗽潞健?sup>(14)，“月”“水”二字皆仄，自可；若“涵虛混太清”⁽¹⁵⁾易作“混虛涵太清”，為泥磬土鼓而已。又如“太清上初日”，音律自可；若云“太清初上日”，以求合于粘，則情文索然，不復能成佳句。又如楊用修警句云：“誰起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凈烽煙?”若謂“安”字失粘，更云“誰起東山謝太傅”，拖沓便不成響。足見凡言法者，皆非法也。釋氏有言：“法尚應舍，何況非法?”藝文家知此，思過半矣。(清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下)

0272 近體中二聯，一情一景，一法也。“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睛光轉綠蘋”，“云飛北闕輕陰散，雨歇南山積翠來。御柳已爭梅信發，林花不待曉風開”，皆景也。何者為情?若四句俱情，而無景語者，尤不可勝數。其得謂之非法乎?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離，唯意所適。截分兩撅，則情不足興，而景非其景。且如“九月寒砧催木葉”，二句之中，情景作對；“片石孤云窺色相”四句，情景雙收，更從何處分析?陋人標陋格，乃謂“吳楚東南坼”四句，上景下情，為律詩憲典，不顧杜陵九原大笑。愚不可瘳，亦孰與瘳之?(清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下)

0273 《登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十字寫盡湖勢，氣象甚大。一轉入自己心事，力與之敵。(清張謙宜《齋詩談》卷四)

0274 《臨洞庭》，楊夏先生嘗使予辨少陵、襄陽二詩高下，猝不能對。先生曰：“只念著便知，孟自是分兩輕?！蓖硕贾?，杜詩用力勻，故通身重；孟力盡于前四句，后面趁不起，故一邊輕耳。即當句論，“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包羅亦大。(清張謙宜《齋詩談》卷五)

0275 兄考功(士祿)作《憶萊子雜詩》二十篇，有“潮勢汩三韓”之句。或疑“汩”字所出。汪編修(琬)曰：“杜詩‘吳楚東南坼’，‘坼’字‘汩’字，正以獨造為奇。”(清王士禛《漁洋詩話》卷上四)

0276 自初唐沈，宋諸人創為律體，于是五字七字中爭為雄之語，及盛唐而益出。如賈至《早朝大明宮》之作，少陵、王維、岑參等皆有和詩，詩中皆有杰句是也。杜詩五律，究以“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一聯為最。東西數千里，上下數百年，盡納入兩個虛字中，此何等神力!其次則“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亦有氣勢，至《岳陽樓》之“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古今無不推為絕唱。然春秋時洞庭左右皆楚地，無吳地也；若以孫吳與蜀分湘水為界，則當云“吳蜀東南坼”；且以天下地勢而論，洞庭尚在西南，亦難指為東南。少陵從蜀東下，但覺其在東南故耳。(清趙翼《甌北詩話》卷二)

0277 何謂豪宕?曰：“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杜甫《登岳陽樓》)及柳柳州之“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浸薜荔墻。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共來百粵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方。”(《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是也。(清王壽昌《小清華園詩談》卷上)

0278 五律限于字句，雖有才氣，無從施展，極縱橫變化之能，仍不許溢于繩墨之外。如工部之《岳陽樓》第五句“親朋無一字”，與上文全不相連。然人于異鄉登臨，每有此種情懷。下接“老病有孤舟”，倘無“舟”字，則去題遠矣?！叭竹R關山北”所以“親朋無一字”也。以此句醒隔句“憑軒涕泗流”。親朋音乖，戎馬隔絕，所以“涕泗流”?！皯{軒”者，樓之軒也。以工部之才為律詩，其細針密線有如此，他可類推。(清延君壽《老生常談》)

0279 鶴注：當是大歷三年作?！对狸栵L土記》：岳陽樓，城西門樓也，下瞰洞庭景物寬闊。盧注：是年郭子儀將兵五萬屯奉天，備吐番，白元光、李抱玉各出兵擊之，是“戎馬關山北”也。

0280 上四寫景，下四言情。昔聞、今上，喜初登也。包吳楚而浸乾坤，此狀樓前水勢。下則只身飄泊之感，萬里鄉關之思，皆動于此矣。《杜臆》：三四已盡大觀，后來詩人，何處措乎?下四只寫情，方是做自己詩，非泛詠岳陽樓也。黃生曰：末以“憑軒”二字，綰合登樓。

0281 黃生曰：前半寫景，如此闊大，五六自敘，如此落寞，詩景闊狹頓異。結語湊泊極難，轉出“戎馬關山北”五字，胸襟氣象，一等相稱，宜使后人擱筆也。

0282 黃鶴曰：一詩之中，如“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一聯，尤為雄偉。雖不到洞庭者讀之，可使胸次豁達。

0283 趙汸曰：公此詩，同時惟孟浩然臨洞庭所賦，足以相敵。后則陳簡齋渡江，及朱文公登定王臺所賦，最迫近之。浩然詩云：“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看垂釣者，徒有羨魚情?！薄?/p>

0284 葉秉敬《敬君詩話》：張祜詩：“一宿金山寺，微茫水國分。僧歸夜航月，龍出曉堂云。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因悲在城市，終日醉醺醺?！贝嗽娍扇≡诘诙摗；蛟粕嘤袝儦w者，何偏云夜航月耶?不知旦出暮歸，人情之常。況稱夜月，則景色清迥，此當以意融會，不必苛責也。至云“龍出曉堂云”則分明畫出寺在江中之景，逼真甚矣，此二句已盡其狀。至云“樹影中流見”，頗欠天趣。又云“鐘聲兩岸聞”，更復著相。且四句俱說景，似堆垛而無情味。老杜洞庭只是兩句，而下便云“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方見變化之妙。(以上幾條均見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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