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文本篇·耕柱
1.子墨子怒耕柱子①,耕柱子曰:“我毋愈于人乎②?”子墨子曰:“我將上大行,駕驥與羊,子將誰驅?”耕柱子曰:“將驅驥也。”子墨子曰:“何故驅驥也?”耕柱子曰:“驥足以責③。”子墨子曰:“我亦以子為足以責。”
2.治徒娛、縣子碩問于子墨子曰:“為義孰為大務?”子墨子曰:“譬若筑墻然:能筑者筑,能實壤者實壤,能睎者睎④。然后墻成也。為義猶是也: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能從事者從事。然后義事成也。”
3.巫馬子謂子墨子曰:“子兼愛天下,未云利也。我不愛天下,未云賊也。功皆未至,子何獨自是而非我哉?”子墨子曰:“今有燎者于此,一人奉水將灌之,一人操火將益之,功皆未至,子何貴于二人?”巫馬子曰:“我是彼奉水者之意,而非夫操火者之意。”子墨子曰:“吾亦是吾意,而非子之意也。”
4.子墨子游荊耕柱子于楚,二三子過之,食之三升,客之不厚。二三子復于子墨子曰:“耕柱子處楚無益矣。二三子過之,食之三升,客之不厚。”子墨子曰:“未可智也。”毋幾何,而遺十金于子墨子,曰:“后生不敢死,有十金于此,愿夫子之用也。”子墨子曰:“果未可智也。”
5.巫馬子謂子墨子曰:“子之為義也,人不見而助,鬼而不見而富,而子為之,有狂疾。”子墨子曰:“今使子有二臣于此,其一人者見子從事,不見子則不從事。其一人者見子亦從事,不見子亦從事,子誰貴于此二人?”巫馬子曰:“我貴其見我亦從事,不見我亦從事者。”子墨子曰:“然則是子亦貴有狂疾也。”
6.子夏之徒問于子墨子曰:“君子有斗乎?”子墨子曰:“君子無斗。”子夏之徒曰:“狗豨猶有斗⑤,惡有士而無斗矣?”子墨子曰:“傷矣哉!言則稱于湯文,行則譬于狗豨,傷矣哉!”
7.巫馬子謂子墨子曰:“舍今之人而譽先王,是譽槁骨也。譬若匠人然,智槁木也,而不智生木。”子墨子曰:“天下之所以生者,以先王之道教也。今譽先王,是譽天下之所以生也。可譽而不譽,非仁也。”
8.子墨子曰:“和氏之璧⑥,隋侯之珠⑦,三鬲六翼⑧,此諸侯之所謂良寶也。可以富國家,眾人民,治刑政,安社稷乎?曰:不可。所謂貴良寶者,為其可以利也。而和氏之璧、隋侯之珠、三鬲六翼,不可以利人,是非天下之良寶也。今用義為政于國家,人民必眾,刑政必治,社稷必安。所為貴良寶者,可以利民也,而義可以利人,故曰:義,天下之良寶也。”
9.葉公子高問政于仲尼,曰:“善為政者若之何?”仲尼對曰:“善為政者,遠者近之,而舊者新之。”子墨子聞之曰:“葉公子高未得其問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對也。葉公子高豈不知善為政者之遠者近也,而舊者新是哉?問所以為之若之何也,不以人之所不知告人,以所知告之。故葉公子高未得其問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對也。”
10.子墨子謂魯陽文君曰⑨:“大國之攻小國,譬猶童子之為馬也。童子之為馬,足用而勞。今大國之攻小國也,攻者,農夫不得耕,婦人不得織,以守為事。攻人者,亦農夫不得耕,婦人不得織,以攻為事。故大國之攻小國也,譬猶童子之為馬也。”
11.子墨子曰:“言足以復行者,常之。不足以舉行者,勿常。不足以舉行而常之,是蕩口也。”
12.子墨子使管黔敖游高石子于衛,衛君致祿甚厚,設之于卿。高石子三朝必盡言,而言無行者,去而之齊,見子墨子曰:“衛君以夫子之故,致祿甚厚,設我于卿,石三朝必盡言,而言無行,是以去之也,衛君無乃以石為狂乎?”子墨子曰:“去之茍道,受狂何傷!古者周公旦非管叔⑩,辭三公,東處于商奄⑪,人皆謂之狂,后世稱其德,揚其名,至今不息,且翟聞之,為義非避毀就譽,去之茍道,受狂何傷!”高石子曰:“石去之,焉敢不道也!昔者夫子有言曰:‘天下無道,仁士不處厚焉。’今衛君無道,而貪其祿爵,則是我為茍啖⑫人食也。”子墨子說,而召子禽子曰:“姑聽此乎!夫倍義而鄉祿者,我常聞之矣。倍祿而鄉義者,于高石子焉見之也。”
13.子墨子曰:“世俗之君子,貧而謂之富則怒,無義而謂之有義則喜。豈不悖哉⑬!”
14.公孟子曰:“先人有則,三而已矣。”子墨子曰:“孰先人而曰有則,三而已矣?子未知人之先有后生。”
15.有反子墨子而反者曰:“我豈有罪哉?吾反后。”子墨子曰:“是猶三軍北,失后之人求賞也。”
16.公孟子曰:“君子不作,述而已。”子墨子曰:“不然。人之其不君子者,古之善者不述,今也善者不作。其次不君子者,古之善者不述,已有善者作之,欲善之自己出也。今述而不作,是無所異于不好述而作者矣。吾以為古之善者則述之,今善者則作之,欲善之益多也。”
17.巫馬子謂子墨子曰:“我與子異,我不能兼愛。我愛鄒人于越人,愛魯人于鄒人,愛我鄉人于魯人,愛我家人于鄉人,愛我親于我家人,愛我身于吾親,以為近我也。擊我則疾⑭,擊彼則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⑮,而不疾者之拂?故有殺彼以利我,無殺我以利彼。”子墨子曰:“子之義將匿邪,意將以告人乎?”巫馬子曰:“我何故匿我義?吾將以告人。”“子墨子曰:“然則一人說子,一人欲殺子以利己;十人說子,十人欲殺子以利己;天下說子,天下欲殺子以利己。一人不說子,一人欲殺子,以子為施不祥言者也;十人不說子,十人欲殺子,以子為施不祥言者也;天下不說子,天下欲殺子:以子為施不祥言者也。說子亦欲殺子,不說子亦欲殺子:是所謂經者口也,殺常之身者也。”子墨子曰:“子之言惡利也?若無所利而不言,是蕩口也。”
18.子墨子謂魯陽文君曰:“今有一人于此,羊牛芻豢,饔人但割而和之,食之不可勝食也。見人之作餅,則還然竊之,曰舍余食。不知日月安不足乎?其有竊疾乎?”魯陽文君曰:“有竊疾也。”子墨子曰:“楚四境之田,曠蕪而不可勝辟,呼虛數千,不可勝入,見宋鄭之閑邑,則還然竊之,此與彼異乎?”魯陽文君曰:“是猶彼也,實有竊疾也。”
19.子墨子曰:“季孫紹與孟伯常治魯國之政,不能相信,而祝于叢社,曰⑯:茍使我和⑰!是猶掩其目,而祝于叢社也:若使我皆視!豈不謬哉⑱!”
20.子墨子謂駱滑厘曰:“吾聞子好勇。”駱滑厘曰:“然。我聞其鄉有勇士焉,吾必從而殺之。”子墨子曰:“天下莫不欲與其所好,度其所惡。今子聞其鄉有勇士焉,必從而殺之,是非好勇也,是惡勇也。”
〔注釋〕①耕柱子:墨子弟子。②愈:勝過,強過。③責:責成,擔責任,壓擔子。④睎,測量。⑤豨:豬。⑥和氏之璧:楚人卞和,在荊山得到一塊玉璞,先后獻給楚厲王、武王,被認為是用石頭欺君,刖其左右足。后獻給楚文王,文王叫玉匠整理玉璞,發現是美玉。 ⑦隋侯之珠:隋侯,姬姓諸侯,見大蛇受傷,用藥給敷治,后大蛇從江中銜大珠報答。⑧三鬲六翼:三足中空,六只耳環的鼎。⑨魯陽文君:公孫寬,魯陽文子,司馬子期之子,楚平王之孫。楚惠王封于魯陽(河南魯山)。 ⑩周公旦非管叔:周公批評管叔。周公:姓姬,名旦(前12世紀),周文王姬昌第四子,周武王同母弟,周成王叔,采邑在周(陜西岐山北),封于魯。武王死,成王年幼,周公攝政七年。管叔、蔡叔造謠,攻擊周公,后跟紂子武庚叛亂。王命周公東征,平定東南,殺管叔、武庚,流放蔡叔。管叔:周文王第三子,武王弟,周公兄,封于管(河南鄭州)。⑪商奄:也叫奄,古國名,在曲阜附近。奄國參與武庚和管叔、蔡叔的叛亂,周公平定叛亂,殺管叔、武庚,流放蔡叔,辭三公(太傅)職,東處于奄地。⑫啖:吃。⑬悖:荒謬,背理,混亂,自相矛盾。⑭疾:痛。⑮拂:排除。 ⑯叢社:設在叢林中的神祠。⑰茍使我和:希望神靈保佑我們和解。 ⑱謬:荒謬,背理,混亂,自相矛盾。
【鑒賞】《耕柱》選錄的20章資料,生動形象,妙趣橫生,從各個側面補充論證墨子兼愛非攻等論題,表現墨子的性格特征和思想風貌。本篇與《貴義》、《公孟》、《魯問》和《公輸》等五篇,共同組成墨子的對話篇與言行錄,類似儒家的《論語》。
在墨子跟儒家信徒的辯論中,墨子跟巫馬子關于兼愛的辯論,意味深長。本篇第17章載,巫馬子對墨子說:“我跟你不同。我不能兼愛,我愛鄒國人超過愛越國人,愛魯國人超過愛鄒國人,愛家鄉人超過愛魯國人,愛家里人超過愛家鄉人,愛父母超過愛家里人,愛我超過愛父母,因為越來越近于我。打我我感到痛,打別人我不感到痛。為什么使我疼痛的,我不去急于除去,而我不感到疼痛的,卻要設法除去呢?因此,殺別人,以有利于我,而殺我,有利于別人。”
墨子兼愛的實質,是平等地愛全人類,是徹底的人道主義和人文精神。巫馬子的愛,是從極端個人利己主義立場出發,以自我為中心,把人類劃分為無數個同心圓,離自己越遠,愛得越少。離自己越近,愛得越多。跟墨子的兼愛相比,這是有差別的偏愛、別愛。巫馬子由這種偏愛、別愛的邏輯出發,引申出“有殺彼以利我,無殺我以利彼”,即只能損人利己,不能損己利人的極端個人利己主義思想。
墨子說:“你這種思想,要隱藏起來,還是要告訴別人呢?”巫馬子說:“我為什么要把思想隱藏起來呢?我要告訴別人!”
墨子分析說:“那么,如果一個人相信你的說法,就有一個人想殺死你;十個人相信你的說法,就有十個人想殺死你;天下人都相信你的說法,天下人都想殺死你:這都是為了有利于自己。反之,如果有一個人不相信你的說法,就會有一個人想殺死你;十個人不相信你的說法,就會有十個人想殺死你;天下人都不相信你的說法,天下人就會都想殺死你:這都是因為你是散布不祥之言的人。喜歡你的想殺死你;不喜歡你的也想殺死你:這就是輕率之言,將殃及自身啊!你的話有何利?如果沒有利,還一定要說,就是信口胡說。”墨子用歸謬反駁法和二難推理,以巫馬子之矛,攻巫馬子之盾,揭露巫馬子謬論的利己主義本質。
本篇第3章載,巫馬子對墨子說:“你兼愛天下,沒有看到什么利益。我不愛天下,沒有看到什么害處。都還沒有實效,你為什么只認為自己對,而批評我呢?”墨子說:“現在假如有人在這里放火,一個人想用水滅火,一個人想火上澆油,把火點得更旺,都還沒有實效,你認為哪種思想可貴呢?”
巫馬子說:“我認為想用水滅火的人,意圖是對的。想火上澆油,把火點得更旺的人,意圖是不對的。”墨子說:“我認為兼愛的意圖,是對的,是善意,有助于治理天下;你反對兼愛的意圖,是不對的,是惡意,無助于治理天下。”
《論語·先進》說:“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這是孔門四科,即四種業務的分科。跟孔門的情況相似,本篇第2章載,弟子治徒娛和縣子碩問墨子說:“墨家實現仁義的理想,最要緊的是做什么事情?”墨子回答說,好比筑墻一樣,能筑就筑,能夯土就夯土,能測量就測量。這樣墻才可以筑成。實現仁義的理想也是如此:能談話辯論就談話辯論,能講書就講書,能做事就做事。這樣仁義的理想才能實現。這是墨門三科,即墨家學派三種業務的分科。
“談辯”,指研習談話辯論的技巧。此科的最終成果,是廣義《墨經》六篇,其中總結為辯學(中國古代邏輯學)。“說書”,指研習傳統文化知識,結合當時情況,提出治國方略,推出尚賢、尚同、兼愛、非攻等政治倫理經濟哲學論文。“從事”,指研習農工商兵實際技能,總結中國古代自然科學技術知識。此科的最終成果,是狹義《墨經》四篇,其中總結有數學、力學、物理學、簡單機械學、光學和心理學等自然科學技術知識。
墨門三科,即墨家學派三種業務的分科“談辯”、“說書”和“從事”,為中華民族遺留寶貴的科學人文元典,經過創造性詮釋和改造轉型,可成為新時代國家民族復興的思想資源和學術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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