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紅樓夢鑒賞辭典 人物形象鑒賞 晴雯和“金陵十二釵”又副冊 晴雯》
晴雯是怡紅院大丫環,為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之首,可見其地位之重要。她不僅有著花一般美麗的容貌,而且有著雪一般純潔的心靈,但卻被剝奪了愛和生的權利。她的一生猶如一顆流星,短暫而光芒四射……作者贊美她為“俏丫環”、“勇晴雯”,讀者喜愛她尤甚于作者筆下的女主人公,評論者更稱她是“中國文學史上最美麗、最動人的女性形象”,而這一切,都難道盡這個人物復雜真實的生命內涵。
1.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晴雯自幼孤苦,十歲時被榮府的管家賴大家用銀子買來,連家鄉父母都不記得。她因常跟賴嬤嬤進府,賈母見她生得伶俐標致,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后來到了寶玉房里。就這樣,她像一株生長在曠野里的花朵,移到了溫柔富貴之鄉。
怡紅院里溫馨而相對平等的生活,使晴雯本自高潔自尊的品性得到了比較充分的發展。她雖“身為下賤”,卻“心比天高”,而這種“心比天高”決非一心想往上爬,以撈取個姨娘之類的半主子地位;而是自尊自重,品性高潔,有人格,有骨氣,哪怕因此沖撞冒犯了主子。小說第三十一回寫她失手將扇子跌折,寶玉因心中正自悶悶不樂,便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么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么顧前不顧后的?”晴雯聽后,當即冷笑道:
“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么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么著了。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
這里,晴雯竟敢出言頂撞,口角鋒芒,氣的寶玉“渾身亂戰”;其間襲人因說錯了話,稱了一聲“我們”,又被她冷笑挖苦,羞的襲人“臉紫脹起來”;寶玉惱羞成怒,氣得要將她打發出去,并說是她鬧著要去的,她并不討饒,只哭道:“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結果到晚間,還是寶玉主動修好,撕扇子以博千金一笑。這里雖是小兒女賭氣,但晴雯的高傲品性得到了生動的體現。
如果說上述描寫還多少帶有賭氣的成分,那么第三十七回晴雯的言行就更典型地表現了她“心比天高”的個性。這是因秋紋得了賈母幾百錢賞錢和王夫人兩件舊衣裳的賞賜而引起的,秋紋為此興高采烈,自認為“幾百錢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面”,“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象這個彩頭”,可當即遭到了晴雯的譏笑:
“呸!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紋道:“憑她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里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她,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沖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
前面才出言頂撞了寶玉,此處又講不怕“沖撞了太太”;別人得了兩件挑剩的舊衣裳就一口一個“恩典”,她卻寧可不要,“也不受這口軟氣”;這個“身為下賤”的少女,其心性之高就是這樣和她的地位不相協調!在封建社會,即便像黛玉那樣的千金小姐,其孤高的品性尚且遭來冷眼非議,又更何況是她這樣的下賤丫頭,其遭遇命運也就可想而知了。
2. 嬌嗔的少女,靈巧的丫頭
晴雯從一開始便以嬌憨天真的面容向我們走來。小說第八回寫她受寶玉囑咐磨墨貼字一段文字,其嬌憨之狀真從紙上走下來:
(寶玉)來至自己的臥室。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與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里過那府里去,囑咐貼在這門斗上,這會子又這么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寶玉聽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說著便伸手攜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字。
這里,透過晴雯所說的這些嬌嗔之語,我們不難想見其嬌嗔之容、嬌嗔之態 ,正如脂批所指出的:“憨活現,余雙圈不及。”“寫晴雯是晴雯走下來,斷斷不是襲人、平兒、鶯兒等語氣。”脂批還一連稱了四個“可兒”,所謂“可兒”,便是指嬌嗔的女兒。
晴雯的嬌嗔在小說中隨處可見,即如她的“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除了表現了她品性的高傲自尊,又何嘗不是她恃寵生嗔、轉嗔為喜的嬌嗔之態的生動體現?這個風流靈巧的丫頭,往往就是這樣任情率性,嘴不饒人。小說第二十回寫寶玉房里無人,寶玉為麝月篦頭,剛篦了三五下,只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了他兩個,便冷笑道:
“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沒那么大福。”說著,拿了錢,便摔簾子出去了。
這里寶玉和麝月正對鏡相視而笑,寶玉剛說了一句:“滿屋里就只是她磨牙”,麝月忙向鏡中擺手,又——
忽聽“唿”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么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著。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著,一徑出去了。
以上描寫且不說晴雯那股子“磨牙”聽壁腳的嬌嗔味兒,單就晴雯的“摔簾子出去”和“‘唿’一聲簾子響”,就生動準確地寫出了人物之神,使人合眼如見。
這個嬌嗔的少女還懶疏調皮得很。襲人因母病回家,寶玉身邊的大丫頭僅剩了晴雯、麝月二人,晴雯照舊不動,只在熏籠上圍坐。麝月要她“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晴雯回答道:“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讓她去放下穿衣鏡鏡套,劃上劃子,她“嗐了一聲,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來鬧。’”最后還是寶玉自己起身去做了。晚上寶玉要吃茶,她自己不起來,只喚醒麝月,卻要麝月也賞她喝一口兒;等麝月出去時,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襖,想出去嚇唬麝月,卻不料自己反著了冷,傷了風,正如麝月所責罵她的:“你死不揀好日子!”她平素的慵懶、任性和頑皮,在這一個晚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現。
晴雯不僅嬌憨伶俐,而且心靈手巧。寶玉穿著賈母剛給的雀金裘去舅舅家祝壽,不防后襟上燒了個指頂大的燒眼,一進門就“嗐聲跺腳”的。麝月讓人悄悄地拿出去織補,豈料能干織補匠和裁縫繡匠并作女工的都不識,不敢攬,而且明兒又是正日子,老太太和太太仍讓寶玉穿了這件衣服去;一屋子人正在犯愁,正病著在旁聽了半日的晴雯終于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罷。沒個福氣穿就罷了,這會子又著急。”寶玉笑道:“這話倒說的是。”這真是奇異的主奴對答!榮國府里有幾個丫頭敢如此放肆地和主子說這樣的硬話?晴雯接過雀金裘一看,就知道該怎么補了,但這種技藝卻又只有她一個人有!怎么辦?“說不得,我掙命罷了。”于是,病中的她狠命咬牙熬了一個晚上,才好容易把它補完了,等補完已使的力盡神危,“噯喲了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了。這里,作者主要贊揚了晴雯的“勇”精神,但她的“巧”手藝又何嘗不令人贊嘆?!因為若換一個“傻大姐”,再“勇”也無補于事。
3. 爆炭般的性格,水晶般的心靈
晴雯還有著“爆炭”般的爽直脾氣,她受不得氣,忍不住性,疾惡如仇,看不慣一切遮遮掩掩見不得人的事情。她平日常譏諷襲人“鬼鬼祟祟”、“瞞神弄鬼”的勾當,那次晴雯為跌折了扇子,與寶玉拌嘴,襲人說了一句“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她說“我們”兩個字,自然是她和寶玉了,便冷笑幾聲,道:
“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里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里就稱上‘我們’了!”
這番話“夾槍帶棒”,鋒利無比,羞的襲人當即“臉紫脹起來”。換了大觀園任何一個丫頭,即便是知曉襲人“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的,誰也不會這樣當場開銷。
正是因為晴雯眼里容不得沙,“是塊爆炭”,怕她忍不住,所以怡紅院里有些事常常瞞著她。墜兒偷了鳳姐房里的龍須鐲,被查出后平兒只告訴了麝月(其時襲人因母病回家),但晴雯得知后,“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被寶玉勸阻后,不久又尋出事端,將墜兒叫到跟前,不顧自己病重,“冷不防欠身一把將她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她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又命人叫宋嬤嬤進來,吩咐叫她家的人即時領她出去。墜兒母親來后說了幾句,又被晴雯數說了一通,只得抱恨而去。有人認為晴雯這樣對待自己的階級姐妹未免過于心狠手辣了一些,其實晴雯這是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她不愿看到自己的周圍有這樣眼皮子淺的人。而她的言行雖然暴躁了一些,但這正是她“爆炭”性格的生動體現,談不上對所謂階級姐妹心狠手辣的問題。
正是由于晴雯率直任性,敢怒敢罵,自然招來了眾人的怨恨,所謂“高標見嫉”,“直烈遭危”,她成了眾矢之的。先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乘機進讒,在王夫人跟前誣陷晴雯“仗著她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于是,她成了王夫人摧折的第一個目標,被叫來問話,并狠狠地辱罵了一通。她知道已遭人暗算,卻仍不甘示弱,當抄檢大觀園搜到她的箱子時,襲人等方欲代晴雯開時——
只見晴雯挽著頭發闖進來,豁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
這是無話但卻有聲的抗議,隨著那將箱子掀開的“豁一聲”,我們仿佛緊接著聽到“嘩啦一聲”,箱中所有之物盡都倒出。晴雯“爆炭”般的性格在這里又一次得到了充分的展示。難怪“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她碰上“爆炭”只臊了一鼻子灰還算幸運呢!
晴雯最終被王夫人下令逐走了,她的罪名其實只是她的聰明伶俐和容貌美麗。王夫人一口一個“輕狂樣兒”、“浪樣兒”、“妖精似的東西”,其實晴雯是水晶一般的純潔和明凈,相反倒是她素來深信不疑的襲人,恰恰和寶玉“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要說晴雯和寶玉之間存有什么私情,那是一種純真而高尚的愛情,我們從晴雯對寶玉的嬌嗔任性,和寶玉對晴雯的一往情深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但這一切又有何罪?晴雯在生命最后時刻所發出的呼喊,正是向萬惡的封建制度提出了強烈的控訴和抗議: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 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
是的,誰又能服這樣的判決: 美麗竟成為一個清白少女的罪名!這只有該詛咒的時代,才會有這樣該詛咒的哲學;而這種該詛咒的哲學,平白坑害了多少年青無辜的生命!
“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晴雯死了。她的死,預示了黛玉悲劇的行將降臨,并在寶玉心靈上刻下了永遠無法彌合的傷痕。她的死,是大觀園青春、愛情和生命悲歌中最動人的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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