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由沈西蒙、漠雁、呂興臣集體創作的九場話劇《霓虹燈下的哨兵》以其思想和藝術的別開生面,而成為建國后十七年中當代部隊生活題材話劇創作的高峰。三排長陳喜是全劇中最有深度的人物,無論在主題表現上還是在結構藝術上,都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
他來自老解放區,機智英勇,聰明能干,有強烈的翻身感,對新事物不缺乏敏感,對榮譽有一種本能的愉悅感。三年前,他告別新婚才三天的妻子春妮加入了人民解放軍的隊伍。三年來,跟著部隊轉戰南北,出生入死,屢建戰功。他,一個農村的愣小伙,在火線上入了黨,并且還擔任了排長。大上海解放后,他隨部隊進駐了這個繁榮的東方大都市,擔任保衛新生大上海的光榮任務。這里沒有呼嘯的槍炮聲,也沒有彌漫的硝煙,霓虹燈閃著撩人心目的光芒, 《白毛女》的旋律被交織在一片靡靡之音中。這對于慣常在火線上拚搏的人民戰士來說,一時是難以適應的。陳喜所在連隊不少戰士,甚至某些指揮員,都陷在深深的不理解中,時不時會冒出些牢騷怪話。陳喜卻不然。他睜大雙眼看著這一切極為新鮮的人、事,站在喧鬧的南京路,是他第一個發現,那里“連風都有點香”。
“十里洋場”的“香風”吹得他甜滋滋的,他覺得南京路上“太平無事”,開始習慣大上海的各種“玩藝兒”。到處被人奉揚著,什么“簽名”呀, “留地址”呀, “跳舞”呀, “講戰斗故事”呀,如此等等把他搞昏了頭。尤其在女特務曲曼麗的恭維和迷惑下,他慢慢步入了歧途。一種功臣的優越感充盈在他的精神世界中, “香風”的浸蝕又趨促他向往燈紅酒綠、花枝招展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情調。他下意識地仿效曲曼麗那種瀟灑的揚手禮;新戰士童阿男要離開崗哨陪女朋友上國際飯店,他同意了,認為領導上海兵“得講究點情面”;八班長趙大大在南京路上帶班執勤,他認為“黑不溜秋的”,叫趙大大“靠邊站站”;伴隨他走過大江南北的老布襪子,他扔掉了,講究闊氣了……
他的變化,那種從思想到行動上離開人民戰士本色的滑坡,導致他改變著對曾經患難與共的妻子的態度。他儼然是屬于那個“洋場世界”的,看慣了濃妝艷抹的都市女性,聽慣了她們的鶯聲燕語,漸漸地開始嫌棄春妮的所謂“土里土氣”了。春妮手里拿著支前扁擔、拎著紅布包袱,風塵仆仆趕來看望他,他卻說:“你拿根扁擔干嗎?撲撲楞楞的,打著人怎么辦?”春妮在營房溫存地和他談著小兩口子的私情,他卻連他們結婚的日子都忘了;春妮習慣地疼著她的丈夫,在他上崗前塞了兩只雞蛋給他,而他卻嫌弄臟了新軍裝,弄腥了手;春妮深情地從作姑娘時背著人送給他的鴛鴦針線包里抽針引線替他縫袖口,他卻一把將線扯斷,扔掉針線包,臨走扔下“就在屋里待著,千萬別上大街”的話……他的行動,他的言語,都是那樣的毫不經意,是春妮跟不上趟了嗎?不,是陳喜他被“香風”吹透了全身,甚至吹進了骨髓。
他的蛻變,從傳統的角度看,似乎是一個道德的問題,但深明大義、對陳喜的變化最痛心的春妮卻表現了一個受黨教育、經革命洗禮的農村青年婦女敏銳的洞察力。她給指導員的信中說,陳喜“是把部隊的老傳統扔掉了,把解放區人民的心意給扔掉了,把他自己的榮譽扔掉了”!他“沒倒在敵人的槍炮底下,卻倒在花花綠綠的南京路上了”!陳喜的蛻變,既聯系著浩茫的歷史,古往今來的多少農民革命的英雄,他們并不失敗在奪取勝利的全部奮斗中,而往往失敗在勝利后的陶醉中;陳喜的蛻變,同時也聯系著尖銳的現實,南京路上的老K狂叫著: “讓共產黨紅的進來,不出三個月,我們叫他趴在南京路上,發霉、變黑、爛掉!”
他的蛻變,反映著意識形態領域內敵我之間驚心動魄的階級斗爭,同時也危害著保衛紅色大上海的根本任務的完成。正因為是陳喜的喪失警惕,讓趙大大“靠邊站”,又放縱童阿男擅離職守,致使逮捕老K的線索從三排的哨位邊滑掉了。正因為是陳喜的迷惑于特務曲曼麗的“姿色、蜜語、鮮花”,特務們用鮮花包裹的定時炸彈,險些被他帶進會場。
然而,人民解放軍是一支在素質上不同于歷代農民起義的隊伍,發生在陳喜身上的斗爭,是一場特殊的戰斗,它的結局,和敵人的愿望相反:陳喜在同志們的幫助下,通過對敵斗爭的洗禮,蕩滌了頭腦中的污垢,是他向曲曼麗射出了嚴正的子彈。
毛澤東在全國即將解放的前夕,語重心長地告誡全黨全軍: “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后,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他們必然地要和我們作拚死的斗爭,我們決不可以輕視這些敵人。”“可能有這樣一些共產黨人,他們是不曾被拿槍的敵人征服過的,他們在這些敵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稱號;但是經不起人們用糖衣裹著的炮彈的攻擊,他們在糖彈面前要打敗仗。”陳喜形象的深度集中表現了這一思想。革命隊伍對陳喜所代表的錯誤思想的批判,不僅是對某一個革命同志的挽救,也是關系到革命事業能否繼續前進的原則問題。從這個意義上看,陳喜這個藝術典型凝聚著時代最激烈的風云,他作為一面鏡子,在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都將不失發人深思的現實作用。
《霓虹燈下的哨兵》具有突出的集中技巧。陳喜形象的塑造尤其明顯地表現了劇作家們在這一方面的功力。劇作家們善于選擇生活中普遍、平凡的事物、動作,加以提煉,顯示出它的意義。細節的設計和處理頗富匠心。陳喜兩次扔掉布襪子,炊事班長洪滿堂兩次拾起布襪子交給連長魯大成;春妮從她送給陳喜的針線包里抽出線來為陳喜縫補衣袖,陳喜卻將線扯斷;轉變后的陳喜,從針線包里抽出一根線,春妮伸手接了線,等等,都很有深刻的寓意。劇作家對陳喜是有所善意的批判的,他們筆下的這個人物在南京路上被“香風”吹昏后的音容笑貌,一招一式,都有些滑稽的意味,人們由陳喜的腔調會進入“含淚的微笑”的境界,從而品味出某種苦澀嚴肅的滋味來,從愉快的喜劇享受中受到教育和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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