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是《紅樓夢》中的重要人物,金陵十二釵之一。她是“金陵名宦之女”,父親李守中,是國子監祭酒,封建皇朝最高學府的主管官。李紈從小時起,父親就以前朝賢女為榜樣向她灌輸封建倫理。成年后,遠嫁京城賈府。正當生活向她展開繁花似錦似的前程的時候,不幸丈夫賈珠在二十歲上就病故,遺下一子賈蘭。
丈夫病故,這個家庭和社會為她準備什么樣的生活和出路呢?夫死再嫁,這是一條出路。但是,李紈從小所受的家庭熏陶和教育,使她連想都沒有去想要重新得到愛,重新享受人生,而且,即使她有這樣的想法和愿望,這個家庭和社會也不允許她再嫁。這關系到賈府這樣號稱詩禮傳家的家族的聲譽。李紈必須從一而終。李紈默默地忍受著命運對她的打擊,接受了命運對她的安排。從此,她不施脂粉,懶畫蛾眉,抑制一個女人愛美的天性和愛的欲望,帶著賈蘭,在花團錦簇的大觀園過著寂寞凄清的生活。
全書充分地表現了李紈對自己寡婦地位的自覺。她從一個賈府的大奶奶進入這個家庭的新的角色,把感情、義務、心態、行為、責任都轉到與寡婦相適應的軌道上來。她必須扼殺在感情上的任何欲望和對幸福的向往。怡紅夜宴,眾姐妹抽簽取樂,李紈抽的一支簽上,畫著一枝老梅,上寫著“霜曉寒姿”四字,另一面的題詩是:竹籬茅舍自甘心。這正是李紈的寫照。書中說她“心如枯井”,并不是說她沒有感情,而是說她作為一個寡婦,必須有節制地表現自己的感情。她也有對過去生活的眷念,只是她不能公開的表現出來,她必須把對逝去生活的眷念深深地埋藏心中。但是,人非木石,現實生活總會把那些哪怕是埋藏得很深的感情激蕩起來。賈政痛打寶玉,王夫人苦勸不成,忽又想起賈珠來,便叫著他的名字哭道: “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這對于別人還可,但對李紈來說,無疑是一個極大的刺激,使她記起逝去的生活, “禁不住也放聲哭了”。
作為一個寡婦,不僅享受人生的幸福已經無份,而且也被排擠出現實的世俗生活的圈子,成為可有可無的人,只宜采取清靜守節、對世事不問不聞的態度。李紈小心地避開了賈府內錯綜復雜的矛盾和利益的沖突。全書只有一次寫到她涉足“內政”的事,那是鳳姐病了,王夫人命她和探春、寶釵代管家政。探春興致勃勃,準備一顯自己的才能,寶釵因是賈府親戚,有諸多不便,但也積極進言議政。獨李紈完全處于被動地位,凡事只求平穩,對探春、寶釵的主張隨聲附和而已。平時,她對世事“一概不聞不問,惟知待親養子,閑時陪待小姑等針黹誦讀”,每日到賈母王夫人跟前盡禮,陪伴他們消愁解悶,除此之外,諸事不管,這就是她的全部生活。
受了賈母王夫人之委托,李紈成了大觀園眾姐妹的領頭,她也因此找到精神上的寄托。探春發起組織詩社,她第一個支持,并自薦詩社掌壇。她欣賞寶釵詩作的含蓄渾厚,也贊美黛玉的立意清新,風流飄逸。李紈偶爾也作幾首詩,寄寓自己的情思。第五十回,詩社活動達到高潮。蘆雪亭聯詩,寶玉再次落第,李紈提出處罰的方法,說: “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如今罰你取一枝來,插著玩兒。”又提出罰作紅梅詩一首。從這些地方,透過厚重的精神障幕,我們仍然可以感受到李紈高雅的生活情趣和對生活的熱愛。
就李紈所接受的教育和她安于寡婦的地位來看,她是封建禮教的信奉者,但是她又與賈政、薛寶釵這樣的封建禮教的信奉者不同,賈政、薛寶釵是自覺的,而李紈卻沒有權利作另一種選擇,她首先是一個禮教犧牲者。賈政用封建禮教禁錮寶玉,李紈卻用它來禁錮自己。寶釵是個有才能的女子,唐詩宋詞,元人百種,無所不讀,卻像傳道士一樣向姑娘們宣傳“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道理。李紈才能平平,從小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育,但能欣賞和贊美別人的才能。如果把鳳姐和李紈進行比較,一個是那樣利欲薰心,一個是那樣清心寡欲,一個對弱者、奴隸采取高壓的態度,一個處處寬厚待人,對弱者、下人也能體貼關切,并不總是以主子和大奶奶自居自傲。由于李紈在生活中沒有個人的非分的追求,她又是奶奶中唯一沒有染上趨炎附勢、仗勢欺人卑劣行為的人物。因賈璉與鮑二家的通奸,平兒平白無故地挨了鳳姐的打,平兒受不了委曲,欲拔刀自殺,李紈拉了平兒去大觀園稻香村歇息,勸慰她。次日,李紈和探春等邀鳳姐做詩社的監社御史,鳳姐心里明白,無非要她作個進錢的銅商,發生了爭執。李紈說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潑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么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么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里去了?氣的我只要給平兒打報不平兒。忖奪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你今兒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這雖是妯娌之間的調侃,但也實實在在的揭了鳳姐的短,說得鳳姐告饒。在大觀園,也只有李紈才敢于這樣做,在這短短的情節中,又使我們看到李紈性格的另一方面:李紈并非是沒有是非感沒有決斷的一個“大菩薩”,不過寡婦的地位限制了她的發展罷了。
小說八十回后,對李紈有很好的描寫。寶玉寶釵成親之日,正是黛玉病危之時。全家都在忙寶玉的婚事。病危的黛玉身邊除了幾個丫頭,竟無一個親人前來關心照料。李紈是一個寡婦,在人們心目中是不吉利的象征。她已經失去參加喜慶婚禮的權利,她應該躲起來,藏起來。李紈聞訊黛玉病危,就急忙趕來。一頭走著,一頭落淚想著: “姐妹在一處一場,更兼她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雙,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這樣小小年紀,就作了北邙鄉女!偏偏鳳姐想出一條偷梁換柱之計,自己也不好過瀟湘館來,竟未能盡姐妹之情,真真可憐可嘆。”李紈的這些慨嘆,有對黛玉的同情、贊美,有對鳳姐的不滿、反感,也想到自己“竟未能盡姐妹之情”,竟自譴自責起來。到了瀟湘館,又忙著幫助紫鵑料理。正在忙碌之際,林之孝家的奉賈母王熙鳳之命,喚紫鵑過去攙扶新娘,以實現調包之計。紫鵑不忍丟下黛玉,執意不肯離去,也是李紈出面調解,改派雪雁。最后給黛玉送終的只有三個人:紫鵑、探春、李紈。黛玉臨終慘狀,更顯出賈母鳳姐等人的冷酷,李紈的善良。
李紈生活中最大的安慰和精神支柱是賈珠遺下的賈蘭。在賈蘭身上,李紈傾注了全部的心血。她教子讀書,賈蘭與叔叔賈寶玉一起赴考,中了第—三○名舉人。李紈喜之不盡。賈蘭后來還做了高官,李紈也成了誥命夫人,李紈的凄苦一生總算有了報償。
有論者認為,蘭桂齊芳不符合原作精神,其實,前八十回里,此類情節已有暗示,不能一概加以否定。它們的區別在于:在續作者看來,賈蘭高中,飛黃騰達,爵祿高登,母因子貴,李紈戴珠冠,披鳳襖,都是她清靜守節的善報,肯定了封建倫理觀念。而在曹雪芹看來,李紈用虛擲青春換來的兒子的高官厚祿,是不值得贊賞、欽慕的。第五回判詞寫道: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是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李紈苦志守節,老來富貴,不過是作了他人笑談的資料而已,絲毫不值得妒忌羨慕。《紅樓夢曲·晚韶華》就說得更明白: “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后人欽敬。”這首曲進一步把賈蘭的功名富貴看作與李紈鏡里恩情一樣的空無虛幻。苦志守節,既成為他人的笑料,而富貴功名,也不過是一個“受人欽敬”的虛名而已。李紈虛擲年華、葬送青春的悲劇的深刻性正在于,它不僅包含了對封建倫理道德的批判,而且也包含了對富貴功名的人生道路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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