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醉蓬萊》唐宋詞匯評賞析

漸亭皋葉下，隴首云飛，素秋新霽。華闕中天，鎖蔥蔥佳氣。嫩菊黃深，拒霜紅淺，近寶階香砌。玉宇無塵，金莖有露，碧天如水。正值升平，萬幾多暇，夜色澄鮮，漏聲迢遞。南極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際宸游，鳳輦何處，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簾卷，月明風(fēng)細(xì)。

【本事】

宋王闢之《澠水燕談錄》卷八：柳三變，景祐末登進(jìn)士第。少有俊才，尤精樂章。后以疾，更名永，字耆卿?；实v中，久困選調(diào)，入內(nèi)都知史某，愛其才而憐其潦倒。會教坊進(jìn)新曲《醉蓬萊》，時司天臺奏老人星現(xiàn)，史乘仁宗之悅，以耆卿應(yīng)制。耆卿方冀進(jìn)用，欣然走筆，甚自得意，詞名《醉蓬萊慢》。比進(jìn)呈，上見首有“漸”字，色若不悅。讀至“宸游鳳輦何處”，乃與御制真宗挽詞暗合，上慘然。又讀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擲于地。永自此不復(fù)進(jìn)用。

【匯評】

陳師道《后山詩話》：柳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骫骳從俗，天下詠之，遂傳禁中。仁宗頗好其詞，每對酒，必使侍從歌之再三。三變聞之，作宮詞號《醉蓬萊》，因內(nèi)官達(dá)后宮，且求其助。仁宗聞而覺之，自是不復(fù)歌其詞矣。會改京官，乃以無行黜之。后改名永，仕至屯田員外郎。

陳元靚《歲時廣記》卷十七《吊柳七》條引《古今詞話》：柳耆卿祝仁宗皇帝圣壽，作《醉蓬萊》一曲云：(詞略)。此詞一傳，天下皆稱妙絕。蓋中間誤使“鳳輦宸游”挽章句。耆卿作此詞，惟務(wù)鉤摘好語，卻不參考出處。仁宗皇帝覽而惡之，及御注差注至耆卿，抹其名曰：“此人不可仕宦，盡從池花下淺斟低唱?！庇墒菧S落貧窘，終老無子，掩骸僧舍。京西妓鳩錢葬于棗陽縣花山。既出郊原，有浪子數(shù)人戲曰：“這大伯做鬼也愛打哄。”其后，遇清明日，游人多狎飲故墓之側(cè)，謂之“吊柳七”。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九引《藝苑雌黃》：皇祐中，老人星現(xiàn)，永應(yīng)制撰詞，意望厚恩。無何，始用“漸”字，終篇有“太液波翻”之語，其間“宸游鳳輦何處”，與仁廟挽詞闇合，遂致忤旨。士大夫惜之。余謂柳作此詞，借使不忤旨，亦無佳處。如“嫩菊黃深，拒霜紅淺”，竹籬茅舍間，何處無此景物。方之李謫仙、夏英公等應(yīng)制辭，殆不啻天冠地履也。

蔡絛《西清詩話》：仁廟嘉祐中，開賞花釣魚燕，介甫以知制誥預(yù)末座。帝出詩示群臣，次第屬和。末至介甫，日將夕矣，亟欲奏御，得“披香殿”字，未有對。時鄭毅父獬接席，顧介甫曰：“宜對太液池?！惫势湓娪性疲骸芭愕钌狭糁燧?，太液池邊送玉杯?！币钊?，都下盛傳王舍人竊柳詞，介甫頗銜之。

王世貞《弇州山人詞評》：耆卿詞毋論觸諱，中間不能形容老人星，自是不佳。

毛幵《優(yōu)古堂詩話》：《西清詩話》記荊公《賞花釣魚》詩：“披香殿上留珠輦，太液池邊送玉杯?！币钊?，意以公用柳耆卿詞“太液波翻，披香簾卷”之語。予讀唐上官儀《初春》詩：“步輦出披香，清歌臨太液?！蹦酥瞎賰x已嘗對之，豈始耆卿耶。

曾季貍《艇齋詩話》：柳三變詞：“漸亭皋葉下，隴首云飛。”全用柳惲詩也。柳惲詩云：“亭皋木葉下，隴首秋云飛?！?/p>

焦循《雕菰樓詞話》：柳屯田《醉蓬萊》詞，以篇首“漸”字與“太液波翻”“翻”字見斥。有善詞者問，余曰：“詞所以被管弦，首用‘漸’字起調(diào)，與下‘亭皋落葉，隴首云飛’，字字響亮。嘗欲以他字易之，不可得也。至‘太液波翻’，仁宗謂不云‘波澄’，無論‘澄’字，前已用過。而‘太’為徵音，‘液’為宮音，‘波’為羽音，若用‘澄’字商音，則不能協(xié)，故仍用羽音之‘翻’字。兩羽相屬，蓋宮下于徵，羽承于商，而徵下于羽?！骸?，由出而入，‘波’字由入而出，再用‘澄’字而入，則一出一入，又一出一入，無復(fù)節(jié)奏矣。且由‘波’字接‘澄’字，不能相生。此定用‘翻’字?！ǚ?，同是羽音，而一軒一輊，以為俯仰，此柳氏深于音調(diào)也?！?/p>

【考證】

《澠水燕談錄》謂柳永此詞由“入內(nèi)都知史某”進(jìn)呈仁宗。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九三，此史某即史志聰。李燾注曰：“考志聰至和元年(1054)正月，為入內(nèi)副都知。嘉祐三年(1058)五月，為入內(nèi)都知?！奔蔚v六年(1061)十一月，遭言官論列落職。《后山詩話》謂柳永作《醉蓬萊》，“因內(nèi)官達(dá)后宮，且求其助。仁宗聞而覺之，自是不復(fù)歌其詞矣”。內(nèi)官與外朝交通，歷來為皇帝所忌。仁宗發(fā)現(xiàn)了柳永與史志聰?shù)年P(guān)系，從而鄙棄柳詞，此說自較可信。據(jù)《宋會要輯稿》五十二冊《瑞異一》，仁宗一朝老人星之現(xiàn)，凡十五次。至和、嘉祐間凡十一次。至和三年、嘉祐二年、三年、四年、五年皆于八月“老人星見”。至和三年，黃河泛濫，汴京自五月大雨不止，水昌安上門關(guān)，折壞官私廬舍數(shù)萬區(qū)，城中系筏渡人。至七月十日，猶未謝晴。此詞云“素秋新霽”，實即當(dāng)令的慶賀之語。疑此詞即作于至和三年八月。詳見吳熊和《柳詞三題》(《吳熊和詞學(xué)論集》207-214頁，杭州大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