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祁彪佳
寓之為山,善能藏高于卑,取遠若近,而園足以貯之,池又足以涵之。池南折于水明廊,北近豐莊,中引踏香堤,而以聽止橋為素湍回合之所。風動青波,縠文細展;影接巒岫,若三山之倒水。下及于夕藹斜暉,迷離蘆蓼;金波注射,纖玉騰驚;四顧泱漭,恍與天光一色。主人于此,亦云樂矣。終不若輕鷗容與,得以飽挹波光,任是雪練澄泓,云濤飛漱,在鷗不作兩觀。翻覺濠濮之想,猶有機心未凈。主人故不敢自有其池,而以讓之鷗。但恐鷗亦見猜,避而不受耳。
——《祁彪佳集》
〔注釋〕 縠(hú)文細展:形容風吹水面,像綢紗一樣縐起波紋。縠,縐紗一類絲織品;文,通紋。 三山:即海上三仙山。《史記·秦始皇本紀》:“海中有三仙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
古人常以“鷗盟”來隱喻退居林泉之想。所謂“鷗盟”或“盟鷗”都是指與鷗鳥為盟,同白鷗相伴。《列子·黃帝》上有這樣一個傳說:有人特別喜歡鷗鳥,每天早晨都到海上去與鷗鳥相嬉戲。成群的鷗鳥飛到他身邊盤旋,似解人意。后來他的父親知道了這件事,就叫他捉幾只回去。他再來到海上時,鷗鳥則在空中飛舞,不肯下來與他親昵了。祁彪佳的這則小品表現的是他與鷗鳥的意會神交。他命池名為“讓鷗”,分明是將自己與鷗鳥擺在同等的地位,欲將池沼之愛割與鷗鳥,追求的是一種恬淡自然、超脫塵世的志趣,景觀之中自有人格氣韻在。
明末社會日趨腐敗,崇禎無論怎樣也無法力挽狂瀾,朱明王朝日逼崦嵫。祁彪佳早有歸隱之想,《祁忠敏公日記》中《歸南快錄·小引》有云:“予谫陋甚,無用世才,乞歸養母之志萌于初入西臺時,迨巡吳之役意益決。”無奈兩次上疏,均“未荷圣允”。后來終蒙恩準,“半肩行李,翩然就道。數年來懷思積慮,翹首企足以望者,而一旦得之,可謂快矣”!這是乙亥(1635)冬天的事。然而祁彪佳又是矛盾的:“予之所以切于求歸者,夫豈真能超然自得、可以芥視軒冕乎!不過以烏鳥之私欲,修庭闈菽水之歡,而且于定省之暇,尋山問水,酬觴賦詩,一洗年來塵況耳。”(同上)祁彪佳真是坦率!他的南歸有快亦有不快,他只是要走出熱鬧場,以“尋清涼境界,是則厭動喜靜之常,不可與灑脫無累者同日而語。”明乎此,才能摸索到祁氏的心態意緒。而人之“烏鳥之私欲”,在古人常常是倦怠之后以求解脫的常情常理,“讓鷗”之注腳恰恰在此。故與其說是“讓鷗”,倒不如說是“招鷗”。鷗不來何趣之有?明乎此,才能領會“翻覺濠濮之想,猶有機心未凈”之語。
祁彪佳自愛自家園林,以為其能“藏高于卑,取遠若近”,諸般景致,“園足以貯之,池足以涵之”。見得園不在大,寓意則靈;池不在浩,有韻則美。豐莊、踏香堤、聽止橋,都是作者親自命名的寓山景點,處處透出作者對自家園林景色的留連與摯愛。因作者尤愛水,故對“讓鷗池”更見喜愛之情。每當微風拂過,池水波光粼粼,周遭山巒疊印水中,猶如神仙境界;若在晚霞映照之中,迷漓一片,蘆葦蕩風,蓼花含情;夕照金暉中,鳥雀驚飛,掠過水面;環顧水面,無限空濛,水色天光,渾成一體。飽覽這一切美景的,要數白鷗。不管陰晴圓缺,還是靜噪寂鳴,任爾風起雨涌,還是麗日和風,白鷗終不為所擾,依然故我,飛止自若,即“不作兩觀”。與白鷗相較,作者真有些自愧弗如了。作者心里常自以為“捐富貴、輕名利、棄爵祿”之“快然終身”者,更無一人,而自己的“求閑求靜總為嗜欲所牽”,相形之下,白鷗較自己格調似更高。況且“名利之根隱隱盤踞,竊恐有觸而發更無物相勝之,則亦畢其生于汩沒而已,可不悲夫!予之所以快者正予之所以為愧者也”(《歸南快錄》小引)。基于這樣的內心躁動和愧悔,作者自謂“機心未凈”,是故愿以池讓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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