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宋起鳳
季弟獲桃墜一枚,長五分許,橫廣四分。全核向背皆山。山坳插一城,雉歷歷可數(shù)。城巔具層樓,樓門洞敞,中有人,類司更卒,執(zhí)桴鼓,若寒凍不勝者。枕山麓一寺,老松隱蔽三章。松下鑿雙戶,可開闔。戶內(nèi)一僧,側(cè)首傾聽,戶虛掩,如應(yīng)門;洞開,如延納狀,左右度之無不宜。松下東來一衲,負卷帙踉蹌行,若為佛事夜歸者。對林一小陀,似聞足音仆仆前。核側(cè)出浮屠七級,距灘半黍。近灘維一小舟,蓬窗短舷間,有客憑幾假寐,形若漸寤然。舟尾一小童,擁爐噓火,蓋供客茗飲也。艤舟處當寺陰,高阜鐘閣踞然。叩鐘者貌爽爽自得,睡足徐興乃爾。山頂月晦半規(guī),雜疏星數(shù)點。下則波紋漲起,作潮來候。取詩“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之句。
計人凡七:僧四,客一,童一,卒一。宮室器具凡九:城一,樓一,招提一,浮屠一,舟一,閣一,爐灶一,鐘鼓各一。景凡七:山,水,林木,灘石四;星,月,燈火三。而人事如傳更,報曉,候門,夜歸,隱幾,煎茶,統(tǒng)為六,各殊致殊意,且并其愁苦、寒懼、疑思諸態(tài),俱一一肖之。
語云:“納須彌于芥子。”殆謂是歟!
——《虞初新志》
〔注釋〕 向背:指桃墜的前后兩面。 衲:僧徒的衣服稱衲,常用以代指和尚。 招提:佛教寺院。 納須彌于芥子:比喻不可思議。須彌,佛經(jīng)中所說的一座印度高山。
自韓愈寫了《畫記》,開創(chuàng)了對繪畫、雕刻等造型藝術(shù)的描摹以來,歷代相繼有作,并且基本上形成了兩種寫法。一種如韓愈的《畫記》所用,著重從畫中人物、動物等的形態(tài)、姿勢、動作各方面作分項統(tǒng)計,然后歸結(jié)出它們的總數(shù),讀者可以從中領(lǐng)略畫的內(nèi)容、規(guī)模與精工程度。其缺點是成像性差,難以看出畫的清晰圖像,因此被人譏為記流水賬。另一種寫法是將畫中的人物、景物、動物、器物等融合在一起,按照一定的順序,一點一滴地描摹下來,最終出現(xiàn)鮮明、完整的圖像。這種寫法適合讀者的審美習(xí)慣,較受歡迎。這篇《核工記》記的是一枚核雕,文也很短,卻同時使用了這兩種寫法。這倒不是作者逞才使氣,實出于描寫微雕工藝的特殊需要。
這枚桃墜上刻的是唐詩人張繼的《楓橋夜泊》詩意。由于前兩句“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包含的景物較多,畫面寬闊,難以為這小小的桃核所容納,只得將后兩句“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雕出。文章首先使用前述第二種方法,將桃墜上所刻分為姑蘇城、寒山寺、江中客船、寺陰鐘閣四組景觀,分別加以描述。姑蘇城本是不好表現(xiàn)的,刻小了不像一座城,刻大了又會喧賓奪主。雕刻家巧妙地安插在一個山坳里,只露出城墻和更樓,其他為群山所掩,如此以少見多,就解決了這一矛盾。更樓上的那個更卒的不勝其寒的樣子,表明是半夜時分。寒山寺被安排在山腳下,自然是“姑蘇城外”了。寺為三株老松掩映,省卻了很多佛殿、僧舍的雕刻;然而于僧人的活動卻有更多的表現(xiàn)。有的依門而待,有的身背經(jīng)卷回寺,更有小和尚急匆匆前去迎接夜歸僧,似乎意在表明佛門為普度眾生,并不比塵世清靜。近灘的客船上有客憑幾假寐漸漸醒來,意味著正被寒山寺的夜半鐘聲驚醒。這沉重的鐘聲撞擊著他的心扉,繚繞著他的夢魂,更使他陷入寂寞難耐的愁思之中。為了突出這寒山寺夜半鐘聲的重要作用,雕刻家特意將寺陰的鐘閣刻出。特別有意思的是將叩鐘人刻成精神飽滿,似乎是剛剛睡足了覺的樣子,意在表明叩鐘人叩鐘有力,使鐘聲遠到客船。以上四組景觀,各有各的主體景物和人物活動,互相之間聯(lián)系緊密,原詩的詩意也就在這些景物與人物中生動而鮮明地浮現(xiàn)出來。
如果是繪畫,或者是普通的雕刻,有這樣的描摹,自然可以說明其精妙了,然而這是一件微雕,長不過5分,寬不過4分,還可以在其形體與容量的反差上做文章。于是作者又運用前述第一種方法,分項統(tǒng)計這桃墜上所刻東西的數(shù)目,共計人7個,建筑物及器具9種,景物7種,人物活動6起。在這么小的物體上能雕刻出這么多東西,自然如同“納須彌于芥子”那樣不可思議了。
此文與魏學(xué)洢的《核舟記》同記核雕,寫法也大致相同。由于此桃墜不知為何人所刻,用不著對雕刻家作介紹,文末的贊嘆也僅以一句話了結(jié),不似魏文那么發(fā)議論,所以行文比《核舟記》更為省凈。然而此桃墜只是力圖再現(xiàn)張繼詩意,多少帶點匠氣,不及核舟那樣富有創(chuàng)造力,寫成文字也就顯得平淡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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