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劉義慶
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
——《世說新語》
世間有許多悅慕美好事物的癡人。但像王子猷這樣的“竹癡”,恐怕就不多了。
竹,勁挺有節,如君子之懷清操;經霜不凋,如仁人之處逆境;加之直竿凌云,迎風颯然,無論在檐前、池畔、巖角、山澗,都是一片新翠、一段幽韻。這樣的“猗猗綠竹”,誰個不愛?
可惜它不能攜帶,像盆栽的佳卉、籠系的珍禽。所以在客中、旅途,就常常只能令你生出一種遙遠的、夢影似的憶念了。
王子猷卻不能舍棄心愛的綠竹。即使在客中寄寓之際,還要讓人為他“種竹”。有人不解:“只不過在此暫住,又何須為它煩勞?”——花此心力,種此美竹,只觀賞幾天,就留給了他人,也未免太傻。
王子猷似乎全未考慮此種“功利”,只顧在竹下“嘯詠”,忽然“指竹”而呼:“何可一日無此君!”賞愛美竹,竟到了如此忘情的境界,真也“癡”得可以。
然而,這也正是王子猷的可愛處!
許多人悅慕美好事物,就缺少這股“癡”勁。有的嘴上贊美著琴、蘭、梅、鶴,甚至還不惜破費錢財廣為搜求。其實何嘗是真愛,只是為了附庸“風雅”而已。這樣的“愛”,往往又與功利、得失糾纏在一起,表現為一種褊狹的“占有”之欲。一旦不能“占有”,便就“雅”興全失,“焚琴煮鶴”的事也都干出來了。
王子猷對竹子的愛,則是不為得失、功利所移易,不為時日短長所改變。明知是在“暫寄”的客中,明知所與相對之日無多,也要栽種,也要扶持,也要為之“嘯詠”流連。初看起來,他的愛似乎只抓住了眼前短暫的“剎那”。但在這“剎那”之中,卻展示了他對美好事物多么執著而長久的追索!
況且他之愛竹,愛的是竹之精神、氣節。這正是人生美好品格之象征。
人生是需要激勵和慰藉的。當著人們的美好追求遭到壓抑或摧折的時候,這種激勵和慰藉,往往可從美好外物中得到無窮的滋補。王子猷忘情而呼:“何可一日無此君”,不正清楚地表明,他對人生美好品格的追求,是不可停歇須臾的——無論是壓抑也罷,摧折也罷,他都將如綠竹一樣,破土拔節、勁挺直上,向著自由的云空,倔強地生長!
這樣看來,王子猷之愛竹精神,就不只是一種“唯美”的人生態度,更表現了魏晉人在痛苦人生中,保持清操勁節的無比執著的獨立精神。
而綠竹,正輝映著、證明著這種精神之存在和美好。明白了這一點,你恐怕再不會驚異于王子猷的愛竹之“癡”,而要情不自禁,和他一起放聲“嘯詠”了。
茫茫無際的人生呵,又豈可“一日無此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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