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衛泳
元旦應酬作苦,且閱歲漸深,韶光漸短,添得一番甲子,增得一番感慨。莊子曰:大塊“勞我以生”,此之謂乎!吾所取者,淑氣臨門,和風拂面,東郊農事,舉趾有期。江梅堤柳,裝點春工,晴雪條風,消融臘氣,山居之士,負暄而坐,頓覺化日舒長,為人生一快耳。
——《枕中秘》
孩童時,幾乎人人都盼望過年,長大了,這種盼望化作了夢幻般的回憶。還有哪個成年人像兒童那樣巴巴地盼過年嗎?大概很少了。人們漸漸地變得怕過年,好像要躲避它。這原因恐怕誰都明白,過一次元旦(此非今日公歷之“元旦”,而是春節),就添得一歲,生命之光又短去一截,人生能度多少個元旦呢?平時忙忙碌碌,并不覺得,到了年根,才恍然一驚,竟又虛度了一圈。真要是虛度倒也罷了,只可恨每個人都在為某些事務奔波,都會遇到許許多多的煩惱。煩惱多了,像負擔一樣背在身上,越走越沉重,越走越勞累。新年伊始,驀然回首,真是感慨萬千。作者托言說應酬繁多,令人作苦,其實一年到頭人們不都在應酬么?所謂“心為形役”,連自己都說不清楚。元旦,這種感覺更加強烈罷了?!按髩K勞我以生”,又豈止在元旦這一天呢?人們怕過元旦,自有它深刻的道理。
那么怎樣的生活才為不虛度呢?說來真有意思,作者認為那就是一點實事也不做,拋卻雜務,到郊外去,在春風煦日之中坐坐,在青苗綠柳、山溪岸梅中走走,把精神從俗事當中拔出來,徹底地超脫,絕對地自由,與大自然合成一體,這就算不虛度了。世界上有些事情是讓人百思不解的,埋頭于實務的人們偏偏會感到虛度,一點實事不做的時候卻又有一種實在感,這是上帝在開玩笑么?
許多人只知道不務實業為虛,哪里知道埋頭實務也是一種虛;只知道按部就班為實,哪里知道一無所為也是一種實呢?務實者的實,實際上有限得很,即使它再偉大,那偉大對于生命來說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點。人的可能性是無限的,誰也無法將它計算清楚。但其存在卻又有限,做了這件事,勢必就不能做那一件,況且其中還有許多不愿做而又不得不做的事,如應酬之類呢?難怪人們常常感到失落,涌起感慨,即使真的做成了許多事,依然會產生感慨,因為成功的同時也伴隨著失落。當一個人突然從繁忙中解脫出來,一下子置身于自由的狀態當中,他的無窮無盡的生命感就又復蘇了,他重新體驗到了自己的無限性,意識到一種更大的實在,它會給人的生活帶來新的生氣。虛、實就是這樣互相轉化的。
人生難免要應酬,人生也就少不了感慨,既知有為的局限性,是否就應學習莊子,做徹底的無為主義者呢?其實,這是大可不必的,連莊子自己也沒這樣做,他畢竟著書立說了。一個健全的人,如能在元旦這天擺脫一下繁忙的事務,到自由的春光中去領略一番,也就不失為兩者兼顧了。能入也要能出,生命的航船既到達了有限的彼岸,也駛過了無限的長河。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元旦,也許將不會太讓人感到失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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