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沈周
夫蕉者,葉大而虛,承雨有聲。雨之疾徐、疏密,響應(yīng)不忒。然蕉曷嘗有聲,聲假雨也。雨不集,則蕉亦默默靜植;蕉不虛,雨亦不能使為之聲:蕉雨固相能也。蕉靜也,雨動也,動靜戛摩而成聲,聲與耳又相能相入也。迨若匝匝、剝剝滂滂,索索淅淅、床床浪浪,如僧諷堂,如漁鳴榔,如珠傾,如馬驤,得而象之,又屬聽者之妙矣。長洲胡日之種蕉于庭,以伺雨,號“聽蕉”,于是乎有所得于動靜之機者歟?
——《石田先生文鈔》
〔注釋〕 不忒(tè):沒有差別。 相能:相互配合,關(guān)系和睦。 (zé):象聲詞。 驤:奔馳。
芭蕉在傳統(tǒng)文化中常常象征著典雅高貴,而“雨打芭蕉”作為一種富于韻味的自然情景,又往往被古代的文人墨客渲染成極具音樂美的篇章。我們從沈周的《聽蕉記》中自然很容易發(fā)現(xiàn)它以文字而造就的種種音樂效果,也可以透過全篇文字把握到被作者用心描繪的雨中芭蕉的典雅氣質(zhì)。然而,這篇兩百字不到的小品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卻是它那超越表層描述的哲學(xué)思考。
這是很讓人迷惑不解的,像沈周這樣一位對于事物的形體、色彩有敏銳感受的著名畫家,何以面對蔥綠的芭蕉,不是著意用他的眼,卻是用他的耳去“聽”這生命成長的節(jié)奏。而當(dāng)他靜心傾聽那雨打芭蕉的淅瀝聲時,他腦海里浮現(xiàn)的,不是蕉葉上晶瑩的水珠,而是形而上的抽象命題:芭蕉承雨有聲,其聲假之于雨;雨不集,蕉不虛,聲無從起,因而聲乃蕉雨相合之結(jié)果;蕉靜雨動,動靜相配以起聲,等等。如果你對中國古代繪畫的特性有比較充分的了解的話,你會很快悟到這實際上是中國繪畫重神似甚于重形似的基本理論在沈周身上的一種曲折的反映;或許可以進一步說,正因為沈周是一位一流的中國畫家,而不是普通的畫匠,所以他面對熟悉的繪畫對象——芭蕉,才不會古板地專注于它的形,而著眼于它的神,把雨打芭蕉的動人場景當(dāng)作一個哲學(xué)問題來思考。
但沈周的這篇《聽蕉記》終究不是一篇高深的哲學(xué)論文,而是一曲富有思辨色彩的樂章。這樂章的形式在文章的后半部分尤為明顯。當(dāng)作者用“匝匝、剝剝滂滂、索索淅淅、床床浪浪”四串疊用象聲詞來表現(xiàn)雨點或快或慢、或大或小、或疏或密地打在芭蕉葉上時,我們無疑感到了一陣新鮮感。作為一位喜歡與僧侶交朋友而又生活于姑蘇水鄉(xiāng)的畫家,沈周把這種聲音同時比喻為如僧人在佛堂內(nèi)同聲誦經(jīng)與如晚歸的漁舟敲響梆榔,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但透過這種象聲詞的嫻熟運用與生活化比喻的巧妙設(shè)置,我們是否也感到一點錢鐘書先生所謂的“通感”在沈周身上有著突出的表現(xiàn)呢?沈氏之所以對于聲音的感受如此細(xì)致,或許與他對于形體與色彩的敏銳感覺頗有關(guān)聯(lián),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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