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文本篇·兼愛
[上]圣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必知亂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亂之所自起,則不能治。譬之如醫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不知疾之所自起,則弗能攻。治亂者何獨不然,必知亂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亂之所自起,則弗能治。
圣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不可不察亂之所自起。當察亂何自起?起不相愛。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謂亂也。子自愛不愛父,故虧父而自利;弟自愛不愛兄,故虧兄而自利;臣自愛不愛君,故虧君而自利,此所謂亂也。雖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謂亂也。父自愛也不愛子,故虧子而自利;兄自愛也不愛弟,故虧弟而自利;君自愛也不愛臣,故虧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愛。
雖至天下之為盜賊者亦然,盜愛其室,不愛其異室,故竊異室以利其室;賊愛其身,不愛人,故賊人以利其身。此何也?皆起不相愛。雖至大夫之相亂家,諸侯之相攻國者,亦然。大夫各愛其家,不愛異家,故亂異家以利其家;諸侯各愛其國,不愛異國,故攻異國以利其國,天下之亂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愛。
若使天下兼相愛,愛人若愛其身,猶有不孝者乎?視父兄與君若其身,惡施不孝?猶有不慈者乎?視弟子與臣若其身,惡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猶有盜賊乎?故視人之室若其室,誰竊?視人身若其身,誰賊?故盜賊亡有。猶有大夫之相亂家、諸侯之相攻國者乎?視人家若其家,誰亂?視人國若其國,誰攻?故大夫之相亂家、諸侯之相攻國者亡有。若使天下兼相愛,國與國不相攻,家與家不相亂,盜賊無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則天下治。故圣人以治天下為事者,惡得不禁惡而勸愛?故天下兼相愛則治①,交相惡則亂②。故子墨子曰:不可以不勸愛人者,此也。
〔注釋〕①兼相愛:所有人普遍交互地親愛。兼:全體,交互。②交相惡:所有人普遍交互地憎惡,憎恨。交:交互。
[中]子墨子言曰:仁人之所以為事者,必興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以此為事者也。然則天下之利何也?天下之害何也?子墨子言曰:今若國之與國之相攻,家之與家之相篡,人之與人之相賊,君臣不惠忠,父子不慈孝,兄弟不和調,此則天下之害也。然則察此害亦何以生哉?以不相愛生邪?子墨子言:以不相愛生。
今諸侯獨知愛其國,不愛人之國,是以不憚舉其國以攻人之國。今家主獨知愛其家,而不愛人之家,是以不憚舉其家以篡人之家。今人獨知愛其身,不愛人之身,是以不憚舉其身以賊人之身。是故諸侯不相愛則必野戰,家主不相愛則必相篡,人與人不相愛則必相賊,君臣不相愛則不惠忠,父子不相愛則不慈孝,兄弟不相愛則不和調,天下之人皆不相愛,強必執弱,富必侮貧,貴必傲賤,詐必欺愚。凡天下禍篡怨恨①,其所以起者,以不相愛生也,是以仁者非之。
既以非之,何以易之?子墨子言曰:以兼相愛、交相利之法易之。然則兼相愛、交相利之法將奈何哉?子墨子言: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是故諸侯相愛則不野戰,家主相愛則不相篡,人與人相愛則不相賊,君臣相愛則惠忠,父子相愛則慈孝,兄弟相愛則和調。天下之人皆相愛,強不執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傲賤,詐不欺愚。凡天下禍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愛生也,是以仁者譽之。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曰:然,乃若兼則善矣。雖然,天下之難物于故也。子墨子言曰:天下之士君子,特不識其利、辯其故也。今若夫攻城野戰,殺身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難也。茍君悅之,則士眾能為之。
況于兼相愛、交相利,則與此異。夫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惡人者,人必從而惡之;害人者,人必從而害之。此何難之有?特上弗以為政,士不以為行故也。
昔者晉文公好士之惡衣②,故文公之臣皆牂羊之裘③,韋以帶劍④,練帛之冠⑤,入以見于君⑥,出以踐于朝⑦。是其故何也?君悅之,故臣為之也。
昔者楚靈王好士細腰⑧,故靈王之臣皆以一飯為節⑨,脅息然后帶⑩,扶墻然后起,比期年⑪,朝有黧黑之色。是其故何也?君悅之,故臣能之也。
昔越王勾踐好士之勇⑫,教馴其臣,焚舟失火,試其士曰:“越國之寶盡在此!”越王親自鼓其士而進之。士聞鼓音,破碎亂行,蹈火而死者左右百人有余。越王擊金而退之。
是故子墨子言曰:乃若夫少食惡衣,殺身而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難也,若茍君悅之,則眾能為之。況兼相愛、交相利與此異矣。夫愛人者,人亦從而愛之;利人者,人亦從而利之;惡人者,人亦從而惡之,害人者,人亦從而害之,此何難之有焉?特士不以為政,而士不以為行故也。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曰:然,乃若兼則善矣。雖然,不可行之物也,譬若挈泰山越河濟也⑬。子墨子言:是非其譬也。夫挈泰山而越河濟,可謂畢劫有力矣,自古及今未有能行之者也。況乎兼相愛、交相利則與此異,古者圣王行之。
何以知其然?古者禹治天下,西為西河、漁竇,以泄渠孫皇之水,北為防原泒,注后之邸、嘑池之竇,灑為底柱,鑿為龍門,以利燕代胡貉與西河之民;東為漏之陸,防孟諸之澤,灑為九澮,以楗東土之水,以利冀州之民;南為江漢淮汝⑭,東流之,注五湖之處,以利荊楚干越與南夷之民。此言禹之事,吾今行兼矣。
昔者文王之治西土,若日若月,乍光于四方,于西土,不為大國侮小國,不為眾庶侮鰥寡,不為暴勢奪穡人黍稷狗彘。天屑臨文王慈,是以老而無子者,有所得終其壽;連獨無兄弟者,有所雜于生人之間;少失其父母者,有所放依而長。此文王之事,則吾今行兼矣。
昔者武王將事泰山隧,傳曰:“泰山!有道曾孫周王有事,大事既獲,仁人尚作,以祗商夏蠻夷丑貉,雖有周親,不若仁人。萬方有罪,維予一人⑮。”此言武王之事,吾今行兼矣。
是故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君子,忠實欲天下之富而惡其貧,欲天下之治而惡其亂,當兼相愛,交相利。此圣王之法,天下之治道也,不可不務為也。
〔注釋〕①禍篡怨恨:禍亂,篡奪,怨仇,憎恨。②晉文公好士之惡衣:晉文公喜歡士人穿粗劣的衣服。晉文公:春秋時晉國國君,在位9年。著名的春秋五霸之一,名重耳,因晉國驪姬之亂,被迫在外流亡19年,后繼齊桓公成為諸侯盟主。③牂羊之裘:母羊皮做的大衣。④韋以帶劍:用熟牛皮帶掛劍。韋:熟牛皮帶。⑤練帛之冠:厚布帽子。 ⑥見于君:參見君主。⑦踐于朝:上朝。⑧楚靈王好士細腰:楚靈王喜歡士人腰細。⑨以一飯為節:一天只吃一頓飯,以節制飲食。 ⑩脅息然后帶:先吸一口氣,然后系緊腰帶。⑪比期年:等到一整年。 ⑫越王勾踐好士之勇:越王勾踐喜歡士人勇敢。⑬挈泰山越河濟:舉起泰山越過黃河濟水。 ⑭江漢淮汝:長江,漢水,淮河,汝水。 ⑮泰山!有道曾孫周王有事,大事既獲,仁人尚作,以祗商夏蠻夷丑貉,雖有周親,不若仁人。萬方有罪,維予一人:泰山的神明!有道的周王曾孫,有事禱告:伐紂大事,大獲成功,仁人輔佐,拯救華夏大地四方人民。紂王有至親,不如我有仁人。各方人民有罪,我一人擔當。
[下]子墨子言曰:仁人之事者,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然當今之時,天下之害孰為大?曰:若大國之攻小國也,大家之亂小家也,強之劫弱,眾之暴寡,詐之謀愚,貴之傲賤,此天下之害也。又與為人君者之不惠也,臣者之不忠也,父者之不慈也,子者之不孝也,此又天下之害也。又與今之賤人,執其兵刃毒藥水火,以交相虧賊,此又天下之害也。
姑嘗本原若眾害之所自生,此胡自生?此自愛人利人生與?即必曰非然也,必曰從惡人賊人生。分名乎天下惡人而賊人者,兼與①?別與②?即必曰:別也。然即之交別者③,果生天下之大害者與?是故別非也。
子墨子曰:非人者,必有以易之④。若非人而無以易之,譬之猶以水救水,以火救火也,其說將必無可焉。是故子墨子曰:兼以易別⑤。然即兼之可以易別之故何也?曰:藉為人之國若為其國,夫誰獨舉其國以攻人之國者哉?為彼者猶為己也⑥,為人之都若為其都,夫誰獨舉其都以伐人之都者哉?為彼猶為己也。為人之家若為其家,夫誰獨舉其家以亂人之家者哉?為彼猶為己也。然即國都不相攻伐,人家不相亂賊,此天下之害與?天下之利與?即必曰天下之利也。
姑嘗本原若眾利之所自生。此胡自生?此自惡人賊人生與?即必曰非然也,必曰從愛人利人生。分名乎天下愛人而利人者,別與?兼與?即必曰兼也。然即之交兼者⑦,果生天下之大利者與?是故子墨子曰兼是也。且吾本言曰:仁人之事者,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今吾本原兼之所生天下之大利者也,吾本原別之所生天下之大害者也。是故子墨子曰別非而兼是者,出乎若方也。
今吾將正求與天下之利而取之,以兼為正⑧。是以聰耳明目相為視聽乎,是以股肱畢強相為動宰乎,而有道肆相教誨⑨。是以老而無妻子者,有所侍養以終其壽⑩。幼弱孤童之無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長其身⑪。今唯毋以兼為正,即若其利也。不識天下之士所以皆聞兼而非者,其故何也?
然而天下之士非兼者之言,猶未止也,曰:即善矣。雖然,豈可用哉?子墨子曰:用而不可,雖我亦將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姑嘗兩而進之⑫。設以為二士,使其一士者執別,使其一士者執兼。
是故別士之言曰:“吾豈能為吾友之身若為吾身?為吾友之親若為吾親。”是故退睹其友,饑即不食,寒即不衣,疾病不侍養,死喪不葬埋。別士之言若此,行若此。
兼士之言不然,行亦不然,曰:“吾聞為高士于天下者,必為其友之身若為其身,為其友之親若為其親,然后可以為高士于天下。”是故退睹其友,饑則食之,寒則衣之,疾病侍養之,死喪葬埋之。兼士之言若此,行若此。
若之二士者,言相非而行相反與?當使若二士者,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猶合符節也,無言而不行也。然即敢問,今有平原廣野于此,被甲嬰胄⑬,將往戰,死生之權⑭,未可識也;又有君大夫之遠使于巴、越、齊、荊,往來及否未可識也。然即敢問不識將惡也?家室,奉承親戚⑮,提挈妻子⑯,而寄托之,不識于兼之友是乎?于別之友是乎?
我以為當其于此也,天下無愚夫愚婦,雖非兼之人,必寄托之于兼之友是也。此言而非兼,擇即取兼,即此言行拂也⑰。不識天下之士所以皆聞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
然而天下之士非兼者之言猶未止也,曰:“意可以擇士,而不可以擇君乎?”姑嘗兩而進之。誰以為二君,使其一君者執兼,使其一君者執別。
是故別君之言曰:“吾惡能為吾萬民之身若為吾身?此大非天下之情也。人之生乎地上之無幾何也,譬之猶駟馳而過隙也⑱。”是故退睹其萬民,饑即不食,寒即不衣,疾病不侍養,死喪不葬埋。別君之言若此,行若此。
兼君之言不然,行亦不然,曰:“吾聞為明君于天下者,必先萬民之身,后為其身,然后可以為明君于天下。”是故退睹其萬民,饑即食之,寒即衣之,疾病侍養之,死喪葬埋之。兼君之言若此,行若此。
然即交若之二君者,言相非而行相反與?常使若二君者,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猶合符節也,無言而不行也。然即敢問,今歲有癘疫,萬民多有勤苦凍餒,轉死溝壑中者,既已眾矣。不識將擇之二君者,將何從也?我以為當其于此也,天下無愚夫愚婦,雖非兼者,必從兼君是也。言而非兼,擇即取兼,此言行拂也。不識天下所以皆聞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
然而天下之士非兼者之言也,猶未止也,曰:兼即仁矣,義矣。雖然,豈可為哉?吾譬兼之不可為也,猶挈泰山以超江河也。故兼者,直愿之也,夫豈可為之物哉?子墨子曰:夫挈泰山以超江河,自古之及今,生民而來未嘗有也。今若夫兼相愛、交相利,此自先圣四王者親行之。
何知先圣四王之親行之也?子墨子曰:吾非與之并世同時,親聞其聲、見其色也。以其所書于竹帛,鏤于金石,琢于盤盂,傳遺后世子孫者知之。《泰誓》曰:“文王若日若月乍照,光于四方,于西土⑲。”即此言文王之兼愛天下之博大也,譬之日月兼照天下之無有私也。即此文王兼也。雖子墨子之所謂兼者,于文王取法焉。
且不惟《泰誓》為然,雖《禹誓》即亦猶是也。禹曰:“濟濟有眾,咸聽朕言!非惟小子,敢行稱亂。蠢茲有苗,用天之罰。若予即率爾群對諸群,以征有苗⑳。”禹之征有苗也,非以求以重富貴、干福祿、樂耳目也,以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即此禹兼也。雖子墨子之所謂兼者,于禹求焉。
且不惟《禹誓》為然,雖《湯說》即亦猶是也。湯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土,曰:今天大旱,即當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簡在帝心。萬方有罪,即當朕身,朕身有罪,無及萬方。㉑”即此言湯貴為天子,富有天下,然且不憚以身為犧牲,以祠說于上帝鬼神。即此湯兼也。雖子墨子之所謂兼者,于湯取法焉。
且不惟《誓命》與《湯說》為然,《周詩》即亦猶是也。《周詩》曰:“王道蕩蕩,不偏不黨,王道平平,不黨不偏。其直若矢,其易若砥。君子之所履,小人之所視㉒。”若吾言非語道之謂也?古者文武為政,均分賞賢罰暴,勿有親戚弟兄之所阿,即此文武兼也。雖子墨子之所謂兼者,于文武取法焉。不識天下之人所以皆聞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
然而天下之非兼者之言猶未止,曰:意不忠親之利,而害為孝乎?子墨子曰:姑嘗本原之孝子之為親度者。吾不識孝子之為親度者,亦欲人愛利其親與?意欲人之惡賊其親與?以說觀之,即欲人之愛利其親也。然即吾惡先從事即得此?若我先從事乎愛利人之親,然后人報我愛利吾親乎?意我先從事乎惡人之親,然后人報我以愛利吾親乎?即必吾先從事乎愛利人之親,然后人報我以愛利吾親也。然即之交孝子者,果不得已乎毋先從事愛利人之親者與?意以天下之孝子為遇,而不足以為正乎?
姑嘗本原之先王之書,《大雅》之所道曰:“無言而不售,無德而不報。投我以桃,報之以李㉓。”即此言愛人者必見愛也,而惡人者必見惡也。不識天下之士所以皆聞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
意以為難而不可為邪?嘗有難此而可為者。昔荊靈王好小腰,當靈王之身,荊國之士飯不逾乎一,固據而后興㉔,扶垣而后行㉕。故約食為其難為也,然后為而靈王悅之,未逾于世而民可移也,即求以鄉其上也。
昔者越王勾踐好勇,教其士臣三年,以其知為未足以知之也,焚舟失火,鼓而進之,其士偃前列,伏水火而死,有不可勝數也。當此之時,不鼓而退也,越國之士可謂殫矣。故焚身為其難為也,然后為之越王悅之,未逾于世而民可移也,即求以鄉上也。
昔者晉文公好粗服,當文公之時,晉國之士,大布之衣,牂羊之裘,練帛之冠,且粗之屨,入見文公,出以踐之朝。故粗服為其難為也,然后為而文公悅之,未逾于世而民可移也,即求以向其上也。
是故約食、焚舟、粗服,此天下之至難為也,然后為而上說之,未逾于世而民可移也。何故也?即求以向其上也。
今若夫兼相愛、交相利,此其有利且易為也,不可勝計也。我以為則無有上悅之者而已矣。茍有上悅之者,勸之以賞譽,威之以刑罰,我以為人之于就兼相愛、交相利也,譬之猶火之就上、水之就下也,不可防止于天下。故兼者圣王之道也,王公大人之所以安也,萬民衣食之所以足也,故君子莫若審兼而務行之,為人君必惠,為人臣必忠,為人父必慈,為人子必孝,為人兄必友,為人弟必悌。故君子欲為惠君、忠臣、慈父、孝子、友兄、悌弟,當若兼之不可不行也,此圣王之道而萬民之大利也。
〔注釋〕①兼:兼愛,整體的愛,平等的愛。②別:別愛,偏愛,部分的差等的愛。③交別:相互之間實行別愛,偏愛,部分的、差等的愛。 ④非人者,必有以易之:非難別人的錯誤論點,必須有用來代替它的正確論點。⑤兼以易別:用兼愛的主張,代替別愛的主張。⑥為彼者猶為己也:為別人考慮,就像為自己考慮一樣。 ⑦交兼:相互之間實行兼愛。⑧以兼為正:以兼愛作為施政的原則。⑨有道肆相教誨:有好的道理,努力互相教導。肆:勉力,努力。⑩有所侍養以終其壽:有所奉養而終其天年。⑪有所放依以長其身:有所依傍而長大成人。⑫姑嘗兩而進之:姑且嘗試把主張兼愛和主張別愛的兩種人,加以比較。⑬被甲嬰胄:披鎧甲,戴頭盔。⑭死生之權:死生的權變。⑮奉承親戚:奉養父母。⑯提挈妻子:安頓妻子和孩子。⑰言行拂:言行矛盾。拂:違背,相反,矛盾。 ⑱猶駟馳而過隙:如馬車奔馳掠過縫隙那樣短促。⑲文王若日若月乍照,光于四方,于西土:文王像日月照耀,光輝普及四方和西周。⑳濟濟有眾,咸聽朕言!非惟小子,敢行稱亂。蠢茲有苗,用天之罰。若予即率爾群對諸群,以征有苗:各位民眾都聽我言:不是敝人敢啟戰端。苗民蠢動,我要替天行罰。率領各位去征討有苗。㉑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土,曰:今天大旱,即當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簡在帝心。萬方有罪,即當朕身;朕身有罪,無及萬方:我小子履,敢用黑色公牛,祭告皇天后土:天下大旱,我來承擔。不知為何得罪了天地。有善不隱,有罪不赦,上帝心里應該明白。百姓有罪,由我承擔。本人有罪,不及萬方。㉒王道蕩蕩,不偏不黨,王道平平,不黨不偏。其直若矢,其易若砥。君子之所履,小人之所視:王道坦蕩,不私不黨,王道公平,不黨不私。直如箭桿,平如砥石。君子實行,小人仰望。㉓無言而不售,無德而不報。投我以桃,報之以李:無話不應,無德不報。你給我桃,我給你李。售:答應,對答。㉔固據而后興:用力扶穩,才能站起。㉕扶垣而后行:扶著墻壁,才能走路。
【鑒賞】兼愛是墨子人文學說的綱領和精髓。兼愛,就是全人類不分血緣關系的親疏,身份等級的貴賤,普遍平等地相愛互助。《孟子·滕文公上》理解墨子兼愛,是愛無差等。
墨子“兼愛”的原則,是為別人就像為自己。墨子引《詩·大雅·抑》說:“無言而不售,無德而不報”“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兼愛”是墨子仁義學說的主要內容。墨子后學發揮說:“仁,愛也。義,利也。”“仁”的實質是“愛”;“義”的實質是“利”。“仁愛”和“義利”緊密相連,可以互相解釋,互相定義。
墨子的“兼相愛”和“交相利”密切結合。“愛人”就要“利人”。“兼愛”是墨子心目中“賢人”的高尚品德。做賢人的標準是,有力量就趕快幫助別人,有財的就盡量分給別人,有道的就積極教誨別人。墨子的兼愛思想,是手工業行會成員間互助互利原則的理想化,是農工商人樸素平等愿望的理論升華,體現了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兼愛是墨子希望實現的一種道德理想、要求和愿望。墨子認為,現實生活中存在“不相愛”的弊端,禍篡怨恨都由不相愛產生:強必執弱,富必侮貧,貴必傲賤,詐必欺愚,從而造成社會混亂。針對不合理的現實,墨子主張治天下必知“亂之所自起”,也就是找到社會混亂的原因,就像治病要知道病因才能治好一樣。
墨子把“兼愛”思想,看成治理社會混亂的藥方,孜孜不倦地勸人兼愛,積極地運用教育游說手段,宣傳兼愛,希望當權者和王公大人以及士君子接受和實現兼愛的思想。墨子借天下士君子之口說:“您的兼愛學說,好是好,可是有什么用呢?”
墨子說:“如果真的沒用,那么連我也要反對。再說,世界上哪里有好的,卻沒有用的東西呢?”墨子像編劇本一樣,假設了兩個角色,一個叫兼士,是贊成兼愛學說的知識分子。一個叫別士,是反對兼愛學說的知識分子。
別士說:“我怎么可能對待朋友,像對待我自己,對待朋友的父母,像對待自己的父母一樣呢?”于是他看見朋友缺衣少食也不予幫助,朋友生病了也不幫著延醫治療,朋友去世了也不幫著治喪。
兼士說:“我對待朋友,像對待自己。對待朋友的父母,像對待自己的父母。”看見朋友缺衣少食就接濟資助,朋友生病了就為他延醫治療,朋友去世了就為他盡心治喪。墨子又假定第三位角色,披著鎧甲,戴著頭盔,就要出發參加野戰,還不知道未來的死活。假定第四位角色,受命出使巴越齊楚,能否活著回來也不知道。這時要把父母妻子托付給朋友照管,是托付給兼士,還是托付給別士呢?無論是誰,哪怕他不贊成兼愛學說,但一定會把父母妻子托付給兼士。這種人在言論上反對兼愛,行動上卻選取兼愛,是言行不一。
聽了墨子虛擬的這個故事,天下之士君子說:“這是選擇士,那國君也能夠選擇嗎?”墨子接著又假定一位兼君和一位別君。別君說:“我怎么能對待老百姓,就像對待我自己?這太不合乎人情了。人的一生沒有多少年,就像白駒過隙,倏忽而過,我應該先把自己照顧好。”于是置老百姓的饑寒病死于不顧。
兼君說:“我先考慮老百姓,然后再考慮我自己。”于是處處先替老百姓著想。再假定遇到災年,有一批在死亡線上掙扎的老百姓,即使他們不贊成兼愛學說,也一定會選擇兼君。這也是言行不一的表現。
墨子借天下士君子的口說:“兼愛算是夠仁義了,可是辦得到嗎?要實現兼愛,就像挈泰山以超江河,是辦不到的。”墨子說:“這個譬喻不恰當。挈泰山以超江河,自古到今沒有人能辦到,可是從古籍上看,古代圣王禹、湯、文王、武王親自實行了兼相愛、交相利。”
墨子借天下士君子的口說:“即使辦得到,恐怕也是很難的。”墨子說:“上行下效。只要國君實行,下級就會照辦。晉文公喜歡下級穿粗布衣服,于是下級競相實行。楚靈王喜歡下級腰細,身材苗條,于是下級都拼命節食,屏住氣息把腰帶束緊,拄著拐棍,才能站起來,扶著墻頭,才能走路。越王勾踐喜歡戰士勇敢,教練了三年還不放心,于是故意焚燒宮船,詐稱越國的寶貝都在這里,越王親自擂鼓叫戰士救火。戰士聽到鼓聲,爭先跳水救火,死者不可勝數。
穿粗衣節食,舍命救火,都是夠難的,但只要國君喜歡,不用幾十年老百姓都會跟著干。兼相愛,交相利是好事,并且比這些更容易辦到。兼愛之所以難以實行,是由于國君不喜歡的緣故。如果國君喜歡,勸之以賞譽,威之以刑罰,那么人們實行兼相愛,交相利,就會像火焰向上,水流向下一樣不可阻擋。”
墨子把實行社會改良方案的希望,寄托于當權的國君和士階層的支持。所以他花很大力氣去說服他們采納自己的學說。但由于墨子的想法和當權者距離太遠,他的努力不可能取得預期的效果。
墨者的“兼愛”思想,在當時是不能實現的空想。墨者認為,在現實社會,有很多不能,也不應該愛諸如“強盜”和“攻國者”這樣的人。在社會現實面前,墨家不得不在事實上承認兼愛學說行不通。他們承認對有的人,如“強盜”和“攻國者”,應該恨,而不應該愛。
墨家的兼愛平等觀,是墨家的理想和奮斗目標,并不是說當時已經做到了。墨家知道,理想不等于現實。現實有強盜,有強大國家攻伐、掠奪弱小國家,那些掠奪者和強盜是不能愛的。
墨家的理想是兼相愛,交相利。現實事實和理想并不矛盾,這是兩回事,是兩個領域的問題。兼愛是道義的最高理想,恨“強盜”和“攻國者”,是目前的現實事實,這是兩個不同的問題,分屬兩個不同的道義范圍。
墨家的兼愛平等觀,強調愛的整體性、普遍性、交互性和平等性,是墨家的理想與奮斗目標。墨家的兼愛平等觀,是道義邏輯與道德倫理邏輯。其中的高級模態詞“必須”、“應該”,是道德、義務和理想。
墨子的兼愛思想,相當于用模態詞“必須”構造的“必須肯定命題”:“所有人應該愛所有人。”意即必須這樣做,才合乎道德、義務和理想。“必須”、“應該”是道義概念。
“所有人應該愛所有人。”即在“所有人愛所有人”中,關系詞“愛”的前面,再加上一個模態詞“應該”,與模態詞“必須”等值。模態詞“應該”、“必須”,表達了道義邏輯中的道德、義務和理想等規范。
“所有人應該愛所有人”的命題,不是事實、真值命題,是模態、道義命題,是墨家的道德、義務和理想,墨家的奮斗目標。《說文》解釋“兼”的含義是一手“持二禾”:一只手握住兩根稻谷。“兼愛”,即盡愛、俱愛、周愛,不分民族、階級、階層、等級、親疏、住地、人己、主仆等差別,包括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一切人,是最為普遍深刻的人文精神與人道主義。
儒家強調愛的差等性。《墨子·非儒》批判儒家“親親有術,尊賢有等,親疏尊卑之異”,批判儒家強調愛有血緣親疏、宗法等級的差異。《荀子·天論》說:“墨子有見于齊,無見于畸。”齊指平等,畸指不平等。說墨子只看到平等的一面,沒有看到不平等的一面。儒家堅持不平等的一面,是儒家的立場。墨家強調平等的一面,是墨家的立場。
儒家講愛的差等觀,是封建宗法等級制度的上層建筑,意識形態,是中國封建社會延續兩千年的指導思想。兼愛平等觀,是墨家的理想和奮斗目標。孫中山《三民主義》說:“古時最講愛字的莫過于墨子。”
梁啟超《墨子學案》說:“墨學所標綱領,其實只從一個根本觀念出來,就是兼愛。”墨子的兼愛學說,包含對現代和未來極其有用的人文精神與人道主義思想,亟需批判地繼承弘揚,把先賢的美好理想,化為當前的生動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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