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文本篇·公孟
1.公孟子謂子墨子曰:“君子拱己以待①,問焉則言,不問焉則止。譬若鐘然,扣則鳴,不扣則不鳴。”子墨子曰:“是言有三物焉②,子乃今知其一耳也③,又未知其所謂也。若大人行淫暴于國家,進而諫,則謂之不遜,因左右而獻諫,則謂之言議,此君子之所疑惑也。若大人為政,將因于國家之難,譬若機之將發(fā)也然④,君子之必以諫,然而大人之利,若此者,雖不扣必鳴者也。若大人舉不義之異行,雖得大巧之經(jīng),可行于軍旅之事,欲攻伐無罪之國,有之也,君得之,則必用之矣。以廣辟土地,著稅偽材(聚斂貨財)。出必見辱,所攻者不利,而攻者亦不利,是兩不利也。若此者,雖不扣,必鳴者也。且子曰,君子拱己待,問焉則言,不問焉則止,譬若鐘然,扣則鳴,不扣則不鳴,今未有扣子而言,是子之謂不扣而鳴邪?是子之所謂非君子邪?”
2.公孟子謂子墨子曰:“實為善人,孰不知?譬若良玉,處而不出,有余糈。譬若美女,處而不出,人爭求之。行而自衒⑤,人莫之娶也。今子遍從人而說之,何其勞也!”子墨子曰:“今夫世亂,求美女者眾,美女雖不出,人多求之。今求善者寡,不強說人,人莫之知也。且有二生,于此善筮,一行為人筮者,一處而不出者。行為人筮者,與處而不出者,其糈孰多?”公孟子曰:“行為人筮者,其糈多。”子墨子曰:“仁義鈞,行說人者,其功善亦多。何故不行說人也?”
3.公孟子戴章甫⑥,搢笏⑦,儒服,而以見子墨子,曰:“君子服然后行乎?其行然后服乎?”子墨子曰:“行不在服。”公孟子曰:“何以知其然也?”子墨子曰:“昔者齊桓公高冠博帶,金劍木盾,以治其國,其國治。昔者晉文公大布之衣,牂羊之裘,韋以帶劍,以治其國,其國治。昔者楚莊王鮮冠組纓,縫衣博袍,以治其國,其國治。昔者越王勾踐剪發(fā)文身,以治其國,其國治。此四君者,其服不同,其行猶一也。翟以是知行之不服也。”公孟子曰:“善!吾聞之曰:宿善者不祥⑧。請舍忽,易章甫,復見夫子,可乎?”子墨子曰:“請因以相見也。若必將舍忽、易章甫,而后相見,然則行果在服也。”
4.公孟子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子墨子曰:“昔者商王紂,卿士費仲,為天下之暴人,箕子、微子,為天下之圣人,此同言,而或仁不仁也。周公旦為天下之圣人,管叔為天下之暴人,此同服,或仁或不仁。然則不在古服與古言矣。且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
5.公孟子謂子墨子曰:“昔者圣王之列也,上圣立為天子,其次立為卿大夫。今孔子博于《詩》、《書》,察于禮樂,詳于萬物,若使孔子當圣王,則豈不以孔子為天子哉?”子墨子曰:“夫智者,必尊天事鬼,愛人節(jié)用,合焉為知矣。今子曰孔子博于《詩》、《書》,察于禮樂,詳于萬物,而曰可以為天子,是數(shù)人之齒而以為富⑨。”
6.公孟子曰:“貧富壽夭,齰然在天⑩,不可損益。”又曰:“君子必學。”子墨子曰:“教人學而執(zhí)有命,是猶命人包而去其冠也⑪。”
7.公孟子謂子墨子曰:“有義不義,無祥不祥。”子墨子曰:“古圣王皆以鬼神為神明,而為禍福,執(zhí)有祥不祥,是以政治而國安也。自桀紂以下,皆以鬼神為不神明,不能為禍福,執(zhí)無祥不祥,是以政亂而國危也。故先王之書《子亦》有之曰:亦傲也,出于子,不祥。此言為不善之有罰,為善之有賞。”
8.子墨子謂公孟子曰:“喪禮,君與父母、妻、后子死,三年喪服;伯父、叔父、兄弟期;族人五月;姑、姊、舅、甥皆有數(shù)月之喪。或以不喪之間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若用子之言,則君子何日以聽治?庶人何日以從事?”
9.公孟子曰:“國亂則治之,國治則為禮樂。國治則從事,國富則為禮樂。”子墨子曰:“國之治,治之廢,則國之治亦廢。國之富也,從事故富也。從事廢,則國之富亦廢。故雖治國,勸之無饜⑫,然后可也。今子曰,國治則為禮樂,亂則治之,是譬猶噎而穿井也⑬,死而求醫(yī)也。古者三代暴王桀、紂、幽、厲,侈為聲樂,不顧其民,是以身為刑僇,國為虛戾者,皆從此道也。”
10.公孟子曰:“無鬼神。”又曰:“君子必學祭祀。”子墨子曰:“執(zhí)無鬼而學祭禮,是猶無客而學客禮也,是猶無魚而為魚罟也⑭。”
11.公孟子謂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喪為非,子之三日之喪亦非也。”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喪非三日之喪,是猶裸謂撅者不恭也⑮。”
12.公孟子謂子墨子曰:“知有賢于人,則可謂知乎?”子墨子曰:“愚之知有以賢于人,而愚豈可謂知矣哉?”
13.公孟子曰:“三年之喪,學吾子之慕父母。”子墨子曰:“夫嬰兒子之知,獨慕父母而已,父母不可得也,然號而不止,此其故何也?即愚之至也。然則儒者之知,豈有以賢于嬰兒子哉?”
14.子墨子曰:問于儒者: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子墨子曰:子未我應(yīng)也。今我問曰:何故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也。則子告我為室之故矣。今我問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
15.子墨子謂程子曰:“儒之道足以喪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為不明,以鬼為不神,天鬼不說,此足以喪天下。又厚葬久喪,重為棺槨,多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無聞,目無見,此足以喪天下。又弦歌鼓舞,習為聲樂,此足以喪天下。又以命為有,貧富壽夭、治亂安危,有極矣,不可損益也。為上者行之,必不聽治也;為下者行之,必不從事矣。此足以喪天下。”程子曰:“甚矣,先生之毀儒也!”子墨子曰:“儒固無此若四政者,而我言之,則是毀也。今儒固有此四政者,而我言之,則非毀也,告聞也。”程子無辭而出。子墨子曰:“還之!”反,復坐,進復曰:“鄉(xiāng)者先生之言有可聞?wù)哐桑粝壬裕瑒t是不譽禹,不毀桀紂也。”子墨子曰:“不然。夫應(yīng)孰辭,不稱議而為之,敏也。厚攻則厚吾,薄攻則薄吾。應(yīng)孰辭而稱議,是猶荷轅而擊蟻也⑯。”
16.子墨子與程子辯,稱于孔子。程子曰:“非儒,何故稱于孔子也?”子墨子曰:“是亦當而不可易者也。今鳥聞熱旱之憂則高,魚聞熱旱之憂則下,當此,雖禹湯為之謀,必不能易矣。鳥魚可謂愚矣,禹湯猶云因焉⑰。今翟曾無稱于孔子乎?”
17.有游于子墨子之門者,身體強良⑱,思慮徇通⑲,欲使隨而學。子墨子曰:“姑學乎,吾將仕子。”勸于善言而學。其年,而責仕于子墨子。子墨子曰:“不仕子。子亦聞夫魯語乎?魯有昆弟五人者,其父死,其長子嗜酒而不葬,其四弟曰:‘子與我葬,當為子沽酒。’勸于善言而葬。已葬而責酒于其四弟。四弟曰:‘吾未予子酒矣。子葬子父,我葬吾父,豈獨吾父哉?子不葬,則人將笑子,故勸子葬也。’今子為義,我亦為義,豈獨我義也哉?子不學則人將笑子,故勸子于學。”
18.有游于子墨子之門者,子墨子曰:“盍學乎?”對曰:“吾族人無學者。”子墨子曰:“不然。夫好美者,豈曰吾族人莫之好,故不好哉?夫欲富貴者,豈曰我族人莫之欲,故不欲哉?好美欲富貴者,不視人猶強為之。夫義,天下之大器也,何以視人?必強為之。”
19.有游于子墨子之門者,謂子墨子曰:“先生以鬼神為明知,能為禍人哉福,為善者富之,為暴者禍之。今吾事先生久矣,而福不至,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乎?我何故不得福也?”子墨子曰:“雖子不得福,吾言何遽不善?而鬼神何遽不明?子亦聞乎匿徒之刑之有刑乎?”對曰:“未之得聞也。”子墨子曰:“今有人于此,什子,子能什譽之,而一自譽乎?”對曰:“不能。”“有人于此,百子,子能終身譽其善,而子無一乎?”對曰:“不能。”子墨子曰:“匿一人者猶有罪,今子所匿者若此其多,將有厚罪者也,何福之求?”
20.子墨子有疾,跌鼻進而問曰:“先生以鬼神為明,能為禍福,為善者賞之,為不善者罰之。今先生圣人也,何故有疾?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知乎?”子墨子曰:“雖使我有病,何遽不明?人之所得于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勞苦。百門而閉一門焉,則盜何遽無從入?”
21.二三子有復于子墨子學射者,子墨子曰:“不可。夫知者必量其力所能至而從事焉。國士戰(zhàn)且扶人,猶不可及也。今子非國士也,豈能成學又成射哉?”
22.二三子復于子墨子曰:“告子曰:‘言義而行甚惡。’請棄之。”子墨子曰:“不可。稱我言以毀我行,愈于亡。有人于此,翟甚不仁,尊天,事鬼、愛人,甚不仁,猶愈于亡也。今告子言談甚辯,言仁義而不吾毀,告子毀,猶愈亡也。”
23.二三子復于子墨子曰:告子勝為仁,子墨子曰:“未必然也。告子為仁,譬猶跂以為長⑳,偃以為廣㉑,不可久也。”
24.告子謂子墨子曰:“我治國為政。”子墨子曰:“政者,口言之,身必行之。今子口言之,而身不行,是子之身亂也。子不能治子之身,惡能治國政?子姑亡,子之身亂之矣!”
〔注釋〕①拱己以待:拱手等待,形容消極等待,不積極爭取。②三物:三種情形。③知其一:只知道其中一種情形。④譬若機之將發(fā):就像箭在弩機上,機械扳手將要發(fā)動。⑤行而自衒:一邊走路,一邊自行夸耀。⑥戴章甫:戴禮帽。 ⑦搢笏:插記事板。笏:臣見君時,用來記事備忘的狹長手板。⑧宿善者不祥:放下好事不做不吉祥。 ⑨數(shù)人之齒而以為富:數(shù)別人契據(jù)上的刻數(shù),而想象成自己富有,比喻想入非非。⑩齰然:鑿然,確然。齰zé,又作zé,同“鑿”,確鑿,確實,真實。⑪猶命人包而去其冠:就像叫人既戴上帽子,又去掉帽子,比喻自相矛盾,荒謬,背理。⑫勸之無饜:勸勉不止。饜:滿足,停止。⑬譬猶噎而穿井:就像臨渴掘井,比喻為時太晚。⑭猶無魚而為魚罟:就像沒有魚,卻做魚網(wǎng),比喻自相矛盾,荒謬,背理。⑮猶裸謂撅者不恭:就像裸體者說揭衣露體者失禮不恭。⑯猶荷轅而擊蟻:就像扛車轅打螞蟻。⑰因:依循,憑借,遵照。⑱強良:強壯,健康。⑲徇通:敏銳通達。⑳譬猶跂以為長:就像踮起腳跟以求高。㉑偃以為廣:仰著身體以求大。
【鑒賞】本篇共24章,半數(shù)是墨子跟儒家信徒公孟子的辯論,其余是墨子跟其他儒生或門人的對話。這些資料,生動體現(xiàn)出墨子的科學理性精神和善于推理、巧于用譬的語言藝術(shù)。
從科學理性精神來說,第15章載墨子跟儒家信徒程子辯論,指出“儒之道足以喪天下”有四個要點,其中之一是,認為貧富壽夭,治安危亂,都有定數(shù),是由命運決定,人力不能有一點增減,在上位者實行,一定不能治理政務(wù),在下位者實行,一定懶得做事,這足以喪天下。明確反對儒家的命定論,提倡人力能動論。
第6章載公孟子說:“貧富壽夭,齰然在天,不可損益。”即貧富壽夭,確然由天命決定,人力不能有一點增減。
第16章載墨子跟儒家信徒程子辯論,又稱頌孔子合乎真理性的一面。程子很奇怪地說:“非儒,何故稱于孔子也?”即墨家非儒,您怎么又稱頌孔子呢?墨子滔滔不絕地說,這是由于孔子的話,有說得恰當而不可更改的部分。就如現(xiàn)在鳥兒感到天氣熱,就高飛;魚兒感到天氣熱,就下沉。對于這一點,即使是夏禹、商湯為它們謀劃,也不能改變。鳥兒魚兒可算是愚蠢了,而夏禹、商湯還要因循它們的習性,我墨翟怎么就不能說稱頌孔子的話呢?墨子既批判孔學非真理性的一面,又稱頌孔學合乎真理性的一面,表現(xiàn)出墨子的科學理性精神。
第20章載,墨子生病了,學生跌鼻進來問道:“先生是圣人,怎么會有病?”墨子把自己的病因,歸之于自然界的“寒暑”和自身的“勞苦”。這是從事物自身的本來面目,來認識事物,尋找病因,即《小取》所謂“摹略萬物之然”,而不附加任何外來的、不相干的鬼神迷信因素,明確表現(xiàn)出墨子的科學理性精神。
從善推理的語言藝術(shù)來說,第4章載,儒家信徒公孟子說:“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墨子用正反兩面的典型事例、矛盾歸謬的反駁技巧,以及歸納與演繹相結(jié)合的論證手法,破斥儒家信徒公孟子“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的錯誤論題,邏輯嚴謹,有說服力。
從巧用譬的語言藝術(shù)來說,第6章載墨子批評儒家信徒公孟子說:“教人學而執(zhí)有命,是猶命人包而去其冠(既叫人戴帽,又叫人脫帽)也。”第10章載墨子批評儒家信徒公孟子說:“執(zhí)無鬼而學祭禮,是猶無客而學客禮(沒客學客禮)也,是猶無魚而為魚罟(沒魚做漁網(wǎng))也。”第9章載,墨子批評公孟子“國治則為禮樂,亂則治之”的論調(diào),猶如“噎而穿井,死而求醫(yī)”。
墨子在辯論中,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恰當生動的比喻,論證己說,破斥敵論,為中國古代邏輯的概括,提供了豐富素材,為后人留下了值得借鑒效法的思維表達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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