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鞋

安徒生

很久以前，有一個善良的小女孩，她長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看上去是那樣可愛。但她的家里非常窮，沒錢給小女孩買鞋。天不冷時，她就光著腳丫走路；天氣冷時，她便穿上自己做的那雙大木鞋。大木鞋很重，磨破了小女孩的雙腳，小女孩在痛苦中走路。

在女孩住的那個地方有一位鞋匠，她是一位做一手好活計的老婦人。有一天，她在家里找到一些紅色的舊布條，她用這些布條為小女孩做了一雙布鞋。因為她覺得這個小姑娘太可憐了，雖然這雙鞋看起來有點呆板，但這是對女孩的一種關愛，老媽媽把這雙鞋送給了沒鞋穿的小姑娘，也就是卡倫——小姑娘的名字。

小姑娘真是不幸，她的母親死了。就在安葬她母親那天，老媽媽把鞋做好了，送給了小姑娘。小姑娘終于有雙鞋了，但母親大喪的日子紅色這種刺眼的顏色是不能穿出來的。可是，她沒有其他鞋可以穿，她拿出這雙小紅鞋，穿在已經磨腫的小腳丫上，跟在母親的棺材——用草編成的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棺材后面，走向埋葬母親的地方。一路上，小女孩并不因為有了一雙鞋而感到高興，因為母親的死帶來的哀痛掩蓋了一切。

突然，棺材的旁邊有一輛大馬車駛了過來，停在那里。一位身體健壯的婦人坐在車上，她說：“多可憐的女孩，她看上去那么漂亮，不該遭此厄運。”又轉身對牧師說，“我要收養這個小姑娘，像她媽媽那樣，給她愛和溫暖。”

小卡倫認為是自己這雙鞋太刺眼了，引起了老婦人的注意。當老婦人看到這雙鞋時，說：“哪里弄來這樣讓人厭惡的鞋，趕快脫掉。”并做主把這雙老鞋匠的作品燒了，并給卡倫換上了干凈、整潔、漂亮的新衣服，還讓她學習詩歌。讓她看小人書，還教她每個女孩都應該會的針線活，她看上去更討人喜歡了，也變得知書達理了。宛如一個大家閨秀，每當她照鏡子時，鏡子就會說：“大美人，你看起來多么端莊。”

有一天，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皇后和她最疼愛的女兒——這個國家的公主巡游到了小卡倫住的城市里。人們知道消息后，蜂擁而至，來到了皇后和公主的行宮門前，要一睹小公主的芳容，一睹王后的風采。王后的雍容華貴，公主的典雅美麗更是讓人為之贊嘆，小公主穿著白色的長裙，優雅至極。

小卡倫也擠在人群中看著這兩位貴不可及的女人，但引起小卡倫注意的不是皇后的華貴和小公主的典雅，而是小公主腳上的那雙紅色的山羊皮皮鞋。在小卡倫的眼里，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鞋子。從那天起，小卡倫便夢想自己也有一雙那么漂亮的鞋子。

不知不覺，五六年過去了，小卡倫已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也到了該行成人禮的時候了。在成人禮上，她將有一套新衣服和一雙漂亮的新鞋子。她來到城里最有名的鞋匠店，在那位老婦人的陪同下來這里定做一雙合腳的鞋子。

小卡倫看看櫥窗里五顏六色的鞋子，每一雙都是那樣漂亮、雅致。但是老婦人說這些都不合適，因為她的眼神不算好。看不清這些鞋子，所以說沒有適合小卡倫穿的，在這些鞋子里雖說每雙都很漂亮，但最令小卡倫中意的是一雙紅皮鞋，同八年前公主穿的那雙簡直像一個模子造的。這本來是公爵夫人為她的女兒定做的，由于做得不合腳，公爵女兒沒有要，所以一直放在櫥窗里。

“一定是仿皮的，看上去怎么那么耀眼。”老婦人很有見識地說。

“對啊，多漂亮的光澤，穿在腳上一定美極了，舒服極了。”卡倫大聲說道。

老婦人看小卡倫這樣喜歡這雙鞋，便同意試穿一下。也許是這雙鞋屬于小卡倫，小卡倫穿上它，不大也不小，不肥也不瘦，就這樣小卡倫得到了這雙鞋。當然，老太太不知道小卡倫要穿紅顏色的鞋出入教堂。

在教堂參加成人禮的人都看她穿的這雙紅鞋，她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以至于在圣詩合唱班門前，牧師和門口所有的人都在看她穿的這雙紅鞋，她被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當牧師宣讀講義，宣讀成為一個信奉上帝的基督徒應該做到哪些時，她的大腦里只有這雙漂亮的紅鞋子，牧師講的一切她一個字也沒記住。當管風琴奏起時，孩子們跟著領唱唱優美的贊美詩時，小卡倫還沒能走出紅鞋的圈子，她的整個大腦里充滿了紅鞋子的影子。

當天下午，當老婦人知道小卡倫穿著紅色的鞋子參加成人禮時，她有些生氣了。并對小卡倫說：“這樣做可太不對了，你這是去莊嚴的教堂，接受主的洗禮，你這是對主的不尊敬。下回再去教堂的時候，一定要穿黑色的鞋子，哪怕是舊的，我也不想讓你再褻瀆主的圣潔了。”

第二次去教堂是禮拜天，是大家領圣餐的時候，這是基督徒應該做的。小卡倫的面前放著那雙紅鞋和一雙黑鞋，她犯起了難，該穿自己喜歡的紅鞋還是要穿上老婦人規定的黑鞋呢，最后紅鞋戰勝了黑鞋，套在了小卡倫的腳上。今天是一個天氣晴朗的大好天，卡倫陪著老婦人在田間的小路上走著，小路上揚起的灰塵弄臟了卡倫和老婦人的鞋子。

走到教堂門口，一個擦皮鞋的老人說：“太太，小姐，你們的皮鞋臟了，我給你們擦擦好嗎？”這個老人是個殘疾人，長著長長的紅胡子，看起來那樣古怪，老太太同意了老人的要求。

“這雙皮鞋太好看了，這位姑娘配上這么好看的鞋子，真是太美了。”當老人看到卡倫的鞋時說，“如果穿著這雙鞋跳舞，更是一種美的體現。”老人非常認真地擦完了這雙紅色的鞋子。老婦人把錢給了擦鞋匠，領著卡倫走進了莊嚴的教堂。

一進教堂，人們就注意了卡倫穿的這雙紅色的鞋子，看鞋的眼神還是那樣異樣，墻上的畫像和雕刻也看著這雙鞋，還像那天參加成人禮時一樣。卡倫的腦子里只有這雙紅色的鞋子，在吃圣餐時，當圣餐杯靠近嘴唇時，她好像看見她的紅鞋子浮在圣餐里。可以說，此時的紅鞋子成了她生命的全部了，她忘了來這里的目的，忘記了唱贊美詩，忘記了在主面前祈禱保佑。

所有活動結束后，大家離開了教堂，老婦人上了自己那輛舊馬車，當卡倫抬腳上車的瞬間，擦鞋的人贊美道：“多美的一雙鞋啊，不用來跳舞真是可惜。”

卡倫再也經不住誘惑和贊美了，在原地跳起了美麗的單人舞。她這一跳不要緊，她無法停下來，她的腳已不聽使喚了，這雙鞋子用一種魔力控制了卡倫的雙腳，在教堂的門口跳個不停。老婦人被這一切嚇壞了，忙叫車夫摁住她，并把卡倫抱進車里。但這也不能讓卡倫的雙腳停下來，她還是在車里不停地跳動著。一不小心，卡倫的腳很有力量地給了那位慈愛的老人一腳，老婦人痛得“哎喲”叫了出來。沒有別的辦法，為了不至于再踢到老婦人，卡倫只好脫掉了紅色的鞋子，還真起作用，卡倫脫掉鞋，馬上安靜了下來。

卡倫不敢再穿這雙紅鞋子，但也舍不得扔掉它，她把這雙紅色鞋子放進柜子里，還時常來看看它。

突然，老婦人生病了，病得非常厲害。鄰居們看到后，對卡倫說：“這位老太太也許不會好起來了，她是那樣的善良，收養了你這么多年，給你母親般的愛和溫暖。現在她病的這樣厲害，你要好好照料她，別讓老人多受一點折磨了。”

事情真不湊巧，卡倫接到了一個舞會的誠意邀請，我該怎么辦？卡倫問自己，她看著床上病得這么厲害的老人，想起了鄰居的話，她又看看手里舞會的邀請信，她無法選擇。她走到放紅鞋的柜子前，看了看放在柜子里的紅鞋，本來她只想看一看，誰知自己抵抗不住誘惑，穿起了這雙紅鞋，去參加舞會了，而且在舞會上她跳起了喜歡的舞蹈。

但是，腳還是不聽使喚，鞋子又擁有了可怕的魔力，卡倫的所想與她的動作截然不同，這一切都是這雙鞋在作怪。當卡倫想向前跳時，鞋子卻帶她向后跳，因為她被鞋子所左右，就這樣繼續跳著，跳進了一片漆黑的樹林里。

這片樹林陰暗、恐怖、可怕，當她往前跳時，發現樹梢上有一束亮光。她以為是月光，因為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她看見一個圓圓的東西在發光。然而，她看錯了，那不是月亮，那是一張人臉，是那個教堂門口擦皮鞋的人的面孔，他對卡倫笑說：“真美麗的舞鞋啊。”

卡倫聽到這個聲音，看到這張臉時，她的魂都快被嚇飛了。她知道都是這雙鞋惹的禍，她伸手去脫腳上的紅色鞋子。但是，不管她多用力，也脫不掉這雙紅鞋，她又開始扯襪子，還是不奏效，鞋子好像在腳上扎了根，長在腳上了。她依然跳著，跳出樹林，跳過田野，跳到草地，在風中跳，在雨中跳，在白天跳，在月光下跳，她跳得有些累了。但還是停不下來，一直跳著，跳出了墓地，跳進了一所大教堂，教堂里一位天使矗立在那里，板著嚴肅的臉孔，看起來那樣莊嚴，手里的利劍發出刺眼的光芒。

“你會一直這樣跳下去，在這雙紅色的鞋子的帶動下，跳得你憔悴不堪，跳得你全身無力，跳得你饑餓難忍，跳得你骨瘦如柴。你會像現在一樣，挨家挨戶的跳下去。最重要的是跳到被虛榮和驕傲自大控制的孩子家里，敲開他們的門，讓他們看到你可怕的樣子，聽到你難聽的聲音。跳吧，繼續跳吧。卡倫。”

“您別讓我跳了，我已經受不了了，您放過我吧，原諒我的過錯吧。”卡倫跳著哀求著站在面前的天使。

但是天使的回答卡倫沒有聽到，因為她已經跳出了教堂，這已經告訴了卡倫天使的答案是否定的。她不停地跳，像天使說的那樣，挨家挨戶地跳著。

又是一個清晨，她跳到了一個門口，她疲憊地看著這個大門，太熟悉了，這曾經是她的家，她在這里生活了數年。在這里成長，在這里得到愛護，突然里面傳出了贊美詩的聲音，緊跟著，門口抬出了一口放著鮮花的棺材，慈愛的老婦人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她。她的心都快碎了，她感到自己的罪惡；她覺得自己應該受到懲罰，應該受到人們的唾棄，應該這樣痛苦地跳下去。

她離開了那熟悉的大門口，她不想離開，因為她沒有辦法。她從早晨又跳到深夜，跳出了城市，跳進了荊棘，她的身體被荊棘剮破，流出的血染紅了衣服。

她跳得忘卻了疼痛和恐懼，跳到了一座小房子前，里面有一個兇殘的劊子手。“你是個壞人對嗎？我知道，因為我的大刀的顫抖告訴我你是個壞人。”

“我請求您先別砍我的頭顱，如果我死了，我就不能彌補我的罪惡了，您還是幫我先把腳砍下來吧，等我補償了我的罪惡，我會讓你砍下我的頭的。”劊子手答應了她。

卡倫講述了自己所犯下的罪惡，劊子手聽后砍下了卡倫已經腫了的雙腳。但紅色的鞋子還依然在跳，帶著砍下的雙腳，跳進有紅胡子老人的樹林。

劊子手看著失去雙腳的卡倫，他知道這樣她不能贖回自己的罪惡。于是，用砍人頭顱的大刀為卡倫做了一副拐杖和一雙假腳——木制的，并教給卡倫懺悔時唱的贊美詩，卡倫感激得吻了善良的劊子手，拄著拐杖向遠方走去。

“我再也不受那雙可惡的紅鞋擺布了。”她輕松地說，“我可以自由的到教堂懺悔了。”

她拄著劊子手做的拐杖向教堂走去，她還沒有走進教堂，那雙紅鞋便出現在她眼前，鞋里還有卡倫被砍下的雙腳，血淋淋的，與紅鞋成了一個顏色。她再也看不下去了，轉身就跑。一直跑到了離教堂很遠的地方，回頭看看紅鞋沒有追來，便坐在那里，哭了起來。一個星期以來，她的淚水一直在她的臉頰上流淌，她為她的過去后悔，為老婦人的死而自責。

又是禮拜天，她自言自語道：“上帝，你原諒我吧。我已經砍去了雙腳，我受夠了懲罰。我的眼淚應該洗凈我那污垢的靈魂。我與教堂里的人應該沒有區別了吧，應該和他們一樣虔誠了吧？”

她站起身來，鼓起勇氣向教堂走去，和上次一樣，還沒有走近教堂，她就被跳著的紅色鞋子攔住了去路，一切都同上次相同，她恐懼、擔心，倉皇地離開了那里。她知道自己還沒有做到虔誠，她再次懺悔她的罪惡。

她敲開了一家牧師的門，說明自己要在這里恕罪，愿在這里做一個傭人。她愿意干家里的任何事情。只要牧師給她這個恕罪的機會，讓她有個能睡覺、吃飯的地方，她不要一分報酬，因為她很想和善良的人在一起讓善良感染自己。牧師的老婆看她很真誠，也很孤獨，便答應了她的要求。卡倫確實像她承諾的那樣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當閑起來的時候，她就聆聽牧師宣讀《圣經》，她被圣經里的好人打動著，為那里的壞人而氣憤。漸漸地，牧師家的孩子喜歡上了卡倫，并在卡倫面前夸耀王后的富貴和公主的美麗，她總是告訴小家伙這樣做不對。

轉眼間，又是一個禮拜天，牧師全家都去教堂接受洗禮，他們讓她一起去接受洗禮。她不作聲，淚水流出了眼眶，悲傷讓她哭泣起來。大家知道她有苦衷便去了教堂，屋里空蕩蕩的，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回到自己的小屋，拿起那本《贊美詩集》小聲地讀了起來，眼淚掉在書上，虔誠在心中流淌。她的心在哭泣、在懺悔，這時，美妙的贊美詩聲傳進她的小屋，她抬起滿是淚水的面孔對著窗外說：“上帝，別再折磨我了。”

當她向上帝祈禱時，一道霞光射進窗口。一位穿著長袍的天使出現在卡倫面前，卡倫熟悉這張面孔，因為跳到教堂那天夜里，就是這位天使讓卡倫挨家挨戶地跳下去。

所不同的是，他手中鋒利的寶劍換成了一枝柔美的綠枝。一枝開滿花朵的綠枝，他手中的綠枝在天花板上一劃，天花板就升高了許多；他又用綠枝一劃墻壁，整個房間都大了起來，她看見了教堂里的那架管風琴，看到了牧師和他的妻子還有他們可愛的孩子，還有許許多多來接受洗禮的虔誠的基督教徒們，都坐在凳子上，唱起了優美的贊美詩。

卡倫為所發生的一切感到驚奇，她不知道是自己的小屋變成了教堂，還是自己來到了教堂？不管怎樣，這是上帝對這個可憐女孩的降福。她走過去，坐在牧師和牧師妻子還有孩子的旁邊，一同唱著贊美詩，當他們看到卡倫時，卡倫已經向上帝懺悔過。他們對卡倫說：“你其實早就能到這里來了，我可憐的姑娘。”

“那我就得到了上帝的原諒，我的罪惡已經洗凈，謝謝我仁慈的主寬恕我。”卡倫激動地說。

管風琴依然奏著美妙而莊重的樂曲，唱詩班的孩子們還在唱著那悅耳動聽的贊美詩，卡倫的心像外面的天氣一樣晴朗、明媚、陽光四射，快樂、幸福、祥和占據了她的整個心靈，她的靈魂隨著優美的歌聲飄向每個角落，紅色的鞋子已經退卻，因為善良和真誠包圍了美麗的卡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