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成功,比較集中地表現在塑造了西門慶這樣一個典型來暴露社會現實,而更令人贊嘆的是,小說通過藝術的展現來告訴人們:西門慶這類惡棍的產生決不是偶然的。特別是陳經濟、張二官、玳安這幾個西門慶的“接班人”式的人物的塑造,更強有力地證明了:在那樣一個社會里,西門慶是死不完、絕不了的。其中陳經濟,是作者花大力氣寫的西門慶的影子。他猶如西門慶而不是西門慶,自有其生活道路和性格特點。
說陳經濟猶如西門慶,主要表現在嗜色如命這一點上。第十八回有《西江月》一首對他作了寫照,說他“自幼乖滑伶俐,風流博浪牢成……見了佳人是命。”他十七歲娶了西門慶的女兒為妻,過兩年,寄居在岳丈家,即偷上了岳母潘金蓮與春梅。之后,他一有機會就奸丫頭,玩妓女,所淫婦女之多僅次于西門慶。最后,就在與春梅行淫作孽之后赤條條地死于別人的刀下。他實在是《金瓶梅》世界中的第二淫棍。正是從這一點出發,作者在這樣一部“以淫說法”的小說中,選了他作為西門慶的繼承者。
然而,陳經濟的命運與西門慶殊不相類。西門慶一出場,就是地方一霸,以后也一直官運亨通,步步高升,始終似那個社會的主宰。而陳經濟命運多乖,一開始就家遭變故,寄人籬下,后來又輾轉磨難,吃盡苦頭,最后也只是在姘婦春梅的庇護下混日子。因此,西門慶之貪淫,多表現為驕橫狠毒,肆無忌憚;而陳經濟之偷色,多顯得奸巧飾,偷偷摸摸。本來,陳經濟自小長在京城,父親陳洪也屬蔡京奸黨一類,故必見過一定市面。而如今屈居在西門家里當管工,做伙計,不得不夾住尾巴,謹慎從事,裝得勤勉老實,使月娘首先覺得他很“志誠”,讓他自由出入內闈。西門慶也認為他可靠,甚至當面對他說:“姐夫,你在我家這等會做買賣,……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兒靠兒,無兒靠婿。……我若久后沒出,這份兒家當都是你兩口兒的。”凡家中大小事務,出入書柬禮帖,都教他寫。有客人來,必請他陪。西門慶事實上已把他當作接班人來培養。殊不知,這小子表面裝得頗為正經,嘴里口口聲聲說“蒙爹娘抬舉,莫大之恩,生死難報”,骨子里卻是色膽比天大,要害岳丈當王八。他第一次看到西門慶的愛妾潘金蓮就“心蕩目搖,精魂已失”。不久兩人即搭上, “挨肩擦膀,通不忌憚”。在這里,潘金蓮固然也早存此心,但陳經濟實在也是個偷花的能手。《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就評他: “勾挑軟昵處在西門慶之上。”就是他首先主動向潘金蓮撲去,“摟他親嘴”。以后兩人稍有機會,即不擇地勢,茍且解饞,真如豬狗一般。而這一切,都被他的“乖滑伶俐”遮掩過了,西門慶到死還蒙在鼓里。后來春梅將他收留在身邊暗續舊情,無所不至,而呆若木雞的丈夫周守備還對這位假表弟關懷備至,既幫他掙前程,又為他娶妻室,也是這樣,受盡了這個無義之徒的騙。陳經濟就是這樣一個善于偽裝而十分奸滑的小色鬼。
當然,狐貍再狡猾,總有一天會露出尾巴來的。西門慶死后,陳經濟逐漸放肆起來,居然與金蓮、春梅兩人“無日不相會做一處”,弄出了兩個私生子,終于被忍無可忍的秋菊告發,一一被逐出了西門家的大門。從此,陳經濟拉下了面上的假正經的輕紗,徹底暴露了一個無賴、浪子的真面目。當時,他見賣了春梅,又不得往金蓮那里去,就在家中破口大罵,甚至公開威脅,這活畫出了一個企圖把水攪渾的市井油滑無賴的嘴臉。當月娘率領雪娥等眾婦人把他按在地下,痛打一頓之時,他竟把褲子脫了,嚇得眾婦人丟下棍棒亂跑,惹得月娘又是惱,又是笑,罵道: “好個沒根莖的王八羔子!”而他的無賴行為的最杰出表演,是妄想去拐騙孟玉樓。當他聽得孟玉樓嫁了嚴州府李通判的兒子,帶過許多東西去上任時,就異想天開地憑著過去拾到的一根簪子,誣說孟玉樓與他有奸,再告她們的東西是昔日楊戩的應沒官之物。他的如意算盤是: “那李通判一個文官,多大湯水,聽見這個利害口聲,不怕不教他兒子雙手把老婆奉與我,我那時取將來家,與馮金寶又做一對兒,落得好受用。”結果,這個“計就月中擒玉兔”的家伙,自己中計被人擒,差一點送掉了小性命,只落得個人財兩空,頓時變成了個窮光蛋。這也可以說是對這個無賴的小小的懲罰。
陳經濟這個薄劣無賴,又是個敗家浪子。他從西門家出來時,月娘曾“交還了許多床帳妝奩,箱籠家火”。他娘張氏手頭也有相當銀子,曾兌了二百兩銀子交他開布鋪,做買賣。可是他逐日與楊大郎等一群狐朋狗黨,吃喝玩樂,差一點把本錢都丟了。他就又問娘要了三百兩銀子去臨清販布,一到臨清,卻整日價“游娼樓,串酒店,每日睡睡,終宵蕩蕩”,最后看上了粉頭馮金寶,一下子摸出了銀子五十兩,一連歇了幾夜,又干脆花了一百兩娶回家。他母親見兒子把本錢倒娶了一個賣唱的來家,氣得嗚呼哀哉,一命身亡。他卻讓粉頭馮金寶住正房,妻子西門大姐睡耳房,天天大酒大肉買與馮金寶吃,把大姐丟著不理睬。待他從孟玉樓處敲詐失敗回來,知道價值九百兩銀子的幾乎全部的財產被流氓楊大郎拐走。西門大姐告訴他馮金寶偷銀子轉給鴇母,他卻不分青紅皂白將大姐毒打一頓,大姐氣不過,懸梁自盡了。吳月娘領人來問罪,把陳家打得七零八落,還一紙告到了衙門里。陳經濟花了一百兩銀子賄賂縣官,才輕判“準徒五年,運灰贖罪”。待他坐了半月班房出來,馮金寶也丟了,房兒也典了,家中的所有都干凈了,不久即落到了一貧如洗的境地,不得不去做乞丐,當道士,流落在社會的最低層。可是,這個浪蕩子的本性難移,白日間街頭乞食,晚上做夢還在調風弄月;好心人給他盤纏做買賣,他卻喝酒吃肉花個精光;做道士一旦偷得錢財,馬上又去宿娼嫖妓,再被人捉到官府里。陳經濟就是這樣一個只懂吃喝玩樂、偷香竊玉的浪蕩子。他毀掉了一個家,也毀掉了他自己。
顯然,作者塑造陳經濟這樣一個西門慶的影子,不僅僅是使故事的下半部分能賴以延續,而且是有意將他和西門慶作一對比。一個時來運盛,一個命多蹇塞;一個興家立業,一個敗家蕩產;一個是大惡霸,一個是小無賴;一個橫行霸道,一個是刁滑偷生;一個顯得“熱”,一個顯得“冷”。然而,他們是系在一根藤上的兩只瓜:都是色中的餓鬼。作者在安排這對淫棍時又是那么的巧妙:陳經濟作為西門慶的下一代、接班人,不但在“淫”字上一脈相承,而且可以說是青出于藍勝于藍。他偷情的手段更精,膽子更大,結果死得也更慘!他們兩人的異途同歸就強有力地展示了作者這樣的創作意圖:貪淫者必敗!而這兩個形象的客觀意義又告訴了人們:淫惡者不絕!
上一篇:《陳真》文學人物形象鑒賞|分析|特點
下一篇:《霍小玉(一)》文學人物形象鑒賞|分析|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