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著做夢

這一場革命來得轟轟烈烈。

他作為一個科研人員，兢兢業業鞠躬盡瘁。兩年前，國家成功爆炸第一顆原子彈，他激動之余，用半數工資大宴同事，與國同慶。

其實他官小人微，于國無名。但他喝著小酒,瞇起眼睛，哼著國歌，心里卻異常滿足。

可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

街上亂糟糟的，到處都是穿綠裝，帶著紅袖標的學生。一人高呼：“為革命貢獻一份力量！上啊！”其余人一哄而上，粗暴的踹開一戶人家的門。片刻之后，彌漫出濃煙，一座古色古香的宅院成了青年們張狂大笑的背景。

他震驚又悲痛，踱步回家，妻子神色焦急，驚慌失措，在看到他的一剎那，舒了一口氣，迅速鎖上門轉身進入廚房。

一種巨大的無助感涌上心頭，明明昨天還一派祥和，如今就成了這番光景，莫非這只是一場夢？

第二天他一早去單位，聽到同事們都在小聲談論這件事，他無心去聽，話卻偏偏一直往耳朵里鉆，一上午他都焦躁不安。撐到中午，同事老李拉著他去吃飯，路上談起昨天的見聞，老李皺著眉：“這年頭......”他陰沉著臉打斷老李的話：“只是個例。別想那么多，安心工作。”老李悻悻地住了口。

可沒想到。

有天他正在工作，突然有人慌張地從門外跑進來，說，老李自殺了。

他的鋼筆“啪”地掉在了地上，他奪門而出，沖向老李家。

門虛掩著，他一進去就看到老李的女兒神情呆滯地望著門口。她的眼睛已經紅腫，看來已經哭了很久；眼眶下很深的黑眼圈，眼中布滿了紅血絲。

他心中震痛，走進那似乎已行尸走肉的女孩子，她輕聲道：“到底......怎么了？”

晚上他回家時心中積壓著深深的怒氣。

老李這大半輩子工作踏實，從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妻子早逝，他和女兒相依為命。如今不過因為幾本文學書，竟然對他公開批斗？老李哪受過這種恥辱......他突然想那天老李說的話，一陣煩悶：這年頭，真就這樣了？

他，來到組長的辦公室，請求道：“請把我調到工程部吧！我想繼續老李的工作。”組長頭也不抬地拒絕：“不行。”他仍不死心，說道：“現在社會動蕩，人心惶惶，如果有人起帶頭作用，那將會有好轉！”組長冷冷一笑：“你？憑什么是你？你以為你去之后時局就會好轉？我告訴你，你別癡人說夢！最好還是盼望每天能睡個安穩覺吧！”

一陣怒火沖上心口，他很想罵組長，但是理智思考，還是要靠他。他擠出一個笑容，繼續說服組長，最后，組長終于松口，但要求是，他要把最近工程部的項目全部學會。

刁難，這是赤裸裸的刁難。

但他還是“興高采烈”地應了。

他專門買了一個小夜燈，晚上加班加點學習，有時候燈開亮了，還會有人罵罵咧咧的過來，他只好賠著笑臉關了燈道歉，第二天凌晨又起來學。他的眼睛一點點看不清，戴著老花鏡，不行；拿著放大鏡去看，還不行，沒辦法了，他只好厚著臉皮去請教小輩的同事們。他們沒什么耐心，他就換人接著問，假裝沒看到他們明顯的厭惡和冷眼。

他就一直這樣。沒想到還真讓他做到了。

他開始跟著一群年輕人研究圖紙，積極查閱資料，盡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有什么用，但他一心覺得這事兒一定對國家貢獻極大。

幾年之后，他的工作完成了，緊接著，工程部的系列任務也完成了。

他搬回了家。家人們也不問不提。他開始過上了退休生活，卻總覺得心中有什么放不下。

一段時間后，部門傳來消息，說總工程竣工了。他扔下飯碗往單位跑，那些名詞他還是不懂，但看著周圍人快要溢出的喜悅，他也覺得舒坦。

好事接二連三地來了。動蕩的時局逐漸平復了。雖然政府仍在宣揚“勿談國事”，但終究還是不同了。

而他，也真的老了。

所有事情塵封的那一天，他被工程組的領導帶去一個儀式。

他也不清楚是什么了，看不清，也聽不清。但突然之間，三個字清晰地傳入耳朵：國強了。

一剎那，他想起了很多事。

他看著那面迎風飄動的國旗，舉起手，笨拙地行了禮。與此同時，雙淚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