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吉姆舅舅
那時,我10歲。我向人撒謊,但被識破了。我矢口否認打破了一扇窗戶,可是我父母清楚知道是我打破的。在那個年代,打破窗戶可是天大的事,我怕得要死。
我懷疑我父母把這件事告訴了我一向崇拜的吉姆舅舅。從店鋪回家時,我坐在他那輛深綠色汽車的前座上他的身旁,偷瞥了他一、兩眼,看見他嘴角上掛著一抹莫測高深的微笑。
“說實話永遠比較容易,”舅舅驀地說道。他把視線從馬路上移離片刻,對我笑了笑。“所以,對好像你和我這樣的懶骨頭來說,這是最好的選擇。”
我不敢出聲,看著郵箱一個個地掠過,等他進入正題。但沒有下文了沒有責備,也沒有訓迪。舅舅開始哼起曲子來,我如釋重負。他用了“像你和我這樣”的字眼,我這位好朋友仍然當我是好朋友。
其后不久,我有了個機會測試吉姆舅舅的理論。有一天,我看見郵局的窗臺上有雙棕色的皮手套。詹姆森老太太進郵局時戴著手套,可是離去時因為忙著搬一個大包,卻光著雙手出去。我戴上手套,好看極了。
那天晚上我與良心作戰,結果敗陣了。“對好像你和我這樣的懶骨頭來說,說實話比較容易。”第二天,我把手套還給詹姆森太太,并把實情告訴了她。
一個月后,我收到一個小包。在包裹里面的,是那雙手套和一張便條:“我需要另買一雙手套。我想你也許會喜歡這雙。詹太太上。”舅舅問我這雙漂亮的手套是從哪里得來的,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他。
“你相信了吧?”他高興地說。是的,我相信了。我至今依然相信。如果有人說,吉姆·貝婁斯·李特爾教導了別人什么,舅舅一定會皺眉搖頭。他一生討厭一板一眼地說教。然而,他總是根據自己的人生經驗,用輕松風趣的方法教人處世做人的道理。
幾乎每次我見到他,他都這樣對我。他會把眉毛夸張地揚起,等候我把他教我的東西消化,例如怎樣查字典,怎樣操作露營用的爐子,怎樣在網球場上估量對手的實力,怎樣估計一股吹在帆船主帆上的風的速度。我聽他解說,并加以觀察,偶爾也會學到一點東西。
吉姆舅舅甚至教我如何節哀順變。我12歲時,父親去世了,吉姆舅舅身為我母親的兄弟,肯定自覺有義務直接照顧我,然而他并沒有這樣做。他只是永遠在我身邊,以堅定有力的手和冷靜泰然的態度扶持我。
我到很久之后,才明白他曾怎樣用心良苦地針對著一個孩子的需要來說話和行事,而對自己這些需要,這個孩子當時卻一無所知。例如,我舅舅似乎認為我應該學一點什么叫欺騙,于是拿他的腦袋來做文章。
我7歲的時候有一天問他,為什么他頭頂光禿禿的,胸膛上卻長滿了毛。“噢,”他愉快地說,“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我把頭發移植了。當時在陸軍航空兵團做這種手術是免費的,我接受了手術之后,從此便不必再上理發店了。這主意不錯吧,是嗎?”他向我眨了眨眼。
過了整整三年,我才開始對他的話產生懷疑。吉姆舅舅經營一家工業用橡膠產品公司,那時候還沒有高速公路,在交通擁擠時間從公司開車回家往往是很辛苦的事。一天下午我坐他的車,見到他一路都沒有超速,卻一盞紅燈都沒碰到過。
“這是怎么樣做到的?”我想知道。
“節奏駕駛,”他得意地說,“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這種天賦,但我的確有。你媽媽也有,可是比爾舅舅就沒有。”然后,他表情嚴肅地看著我。“說不定你也有,但要過幾年我們才能知道。”
節奏駕駛!我當下就相信了,直至我長大到能考駕駛執照,才不再相信。上下班時間的交通?禿頭?對于這些問題,如果你沒有解決的辦法,順其自然好了。吉姆舅舅就是這樣。
他曾再三告訴我,友誼是永不貶值的貨幣。他有自己一套表達友情的方式。舉例來說,他出門回來,會攔住他看見的第一個朋友,要請他吃一頓午飯。如果朋友沒時間,他就說要送他一頂帽子。他用這種方式來告訴朋友他想念他們,再見到他們令他多么開心。
為了增強我的自信,吉姆舅舅不時會提議跟我打賭,賭注是我們口袋里所有零錢。他也不準我先查看自己褲袋里有多少零錢。這是一種挑戰,會令孩子覺得自己在冒巨大的風險。賭什么總是由他決定,我要說了愿意賭,才知道賭的是什么。
“要不要打賭?”他會突然問我。
“好啊!”于是打賭隨即開始。
“俄亥俄州的首府在哪里?”
“嗯…哥倫布市。”
“哼,”他會假裝驚訝地說道,然后伸手到褲袋里。“嘿,你知道嗎?一共兩毛七!”
意義不在于錢,而在于提醒你,有時人必須勇于冒險!即使你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我不記得自己是否輸過,因為吉姆舅舅總是讓我能夠贏。這是一種培養信心的好游戲。大多數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都需要這一類的游戲,我更不在話下。
后來,舅舅又適時教了我許多男子漢應知的事:如何打蝴蝶領結,如何操作拖拉機,如何折疊軋別了布的西裝才不會起皺,如何無所畏懼地正視人生以及如何辨別人生是否正在向你眨眼。
他愛美的事物,而且不怕讓人知道。他常會塞給我一雙園藝用手套和舅母的橡膠靴子,帶我一起去尋找野花。回到家后,他會把闊口大玻璃瓶放在桌上,問我怎樣插那些野花最好看。要誠實、勇敢、厚道、慎思而后行,因為他從來不會把這些話宣之于口,但是信息卻很清楚。
吉姆舅舅以身作則,教導我男人必須多讀書,并珍視書中的美和啟示。他把澳洲堅果藏在起居室哪些書后面,知道的人不多,我是其中之一,這令我很得意。
他的敦促使我想起父親生前也是個酷愛讀書的人和好園丁。他幫助我得出了父親也曾得到過的結論:這些事是值得花時間去做的。
父親去世后頭幾年,吉姆舅舅和我很少談到他。但有天下午我們在湖畔他家院子里修剪灌叢時,這種情況改變了。
“蒙蒂去世,從此你失去了父親,你媽失去了丈夫,”他說,“我則失去了一位朋友。但你爸爸卻失去了目睹自己的希望是否能實現的機會。生命在突然之間結束,太匆促了,他永遠也無法知道了。運氣真不好。”
他看著我,臉上露出一絲憤怒神色。對于我父親英年早逝,他也感到不平。我訝然發現,我內心也有同樣的感受;也許我漸漸懂事了。
我們越過寬闊的草坪,朝湖邊走去。在陡岸的盡頭處有一桶舊的高爾夫球和兩支一號球桿,桿身已經生滿了銹。我們在狹窄多石湖灘的上方三十米高處揮桿,用力扭腰轉身,設法給予每一個球盡量長途的最后一次飛行。
有一球,舅舅打得好極了一球兒并不是又高又成拋物線形地飛出,而是像高手本恩·何根的子彈球般平飛出去。球兒掠過波光粼粼的藍色湖水,然后掉下,激起一個傲睨自若的小浪花。
它大概飛了250米,這對于一個一向擊球不遠、比賽時要人讓二十桿、用的又是舊桿舊球的人來說,這真是難能可貴。我的眼睛仍然盯著球墜落處,舅舅說道:“你認為怎么樣?這是我有生以來打得最好的一個遠球,但結果它還是落在水里。人生本來就不公平!”他說完哈哈大笑。
八月里有一天,我們二人出海釣魚,乘坐的是艘只有三米半長、用舷外馬達推動的小船。我們的船砰砰作響地前進,速度緩慢,我覺得有點失望。
吉姆舅舅說,希望快而能快當然好,但慢慢航行能讓你對周圍事物看得清楚些。“這能幫助你把注意力集中,”他說。
幾十年后,當他在八十二歲的暮年因心臟漸衰而安靜下來時,我想起了他這番話。他已慢下來了,是不是看得更清楚?
吉姆·李特爾是位觀察家,而且借著和他所關愛的人分享他的觀察心得,令他們因而深受感動。他指引我的事情,有一些我很快就懂了,但也有一些要到幾十年后才明白。
他晚年的時候,不時把一些我三、四十年前送給他的東西送回給我。一幅繪著他那在陡岸上的房子的素描,一艘用蠟筆畫的帆船,舵柄旁有個繪得粗糙簡單的人,艉肋板上寫著他名字的縮寫“JBL”。
起先,這些紀念品只令我油然產生溫馨和愉快的感覺。但它們越積越多,我終于醒悟到它們其實是吉姆舅舅為我樹立的最清楚路標,一韶華已逝;二它們溫柔地提醒我,“你已不再是穿短褲的外甥了。事實上,你現在已有了自己的外甥,因此,輪到你了。”
這些陳年舊紙如今都躺了在我書桌附近的一個木盒里。但是,我心里完全明白它們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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