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沂孫《眉嫵·新月》賞析|編年|考證|本事|匯評

漸新痕懸柳，澹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tuán)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wěn)，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千古盈虧休問。嘆謾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看云外山河，還老盡、桂花影。

【考證】

吳則虞《花外集》箋注：“此為王昭儀清惠而作，且以悲金甌之缺也。王清惠《滿江紅》題驛壁詞：‘太液芙蓉，渾不是、舊時顏色。曾記得春風(fēng)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馨妃后里，暈生蓮臉君王側(cè)。忽一聲，鼙鼓揭天來，繁華歇。龍虎散，風(fēng)云絕。千故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guān)山月。愿嫦娥，相顧肯從容，隨圓缺。’陶宗儀《輟耕錄》：‘至元十三年丙子春正月十八日，淮安王伯顏以中書右相統(tǒng)兵入杭。宋謝、全兩后以下皆赴北。有王昭儀者題《滿江紅》于驛。’又《詞林紀(jì)事》引《女史》：王昭儀抵上都，懇為女道士，號沖華，碧山此詞似詠其事。‘畫眉未穩(wěn)’，即當(dāng)日承恩之事，即昭儀詞中之首段;‘太液池’數(shù)語，即詞中‘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之意;‘老盡桂花影’似指女冠之請，以素娥耐冷為喻。‘千三盈虧休問’三句，且以悲悼國破之不可重光。”

【匯評】

張惠言《詞選》：碧山詠物諸篇，并有君國之憂。此喜君有恢復(fù)之志，而惜無賢臣也。

譚獻(xiàn)《談評詞辨》：圣與精能以婉約出之。律以詩派，大歷諸家，去開寶未遠(yuǎn)。玉田正是勁敵，但士氣則碧山勝矣。“便有”三句，則寓意自深，音辭高亮。

陳廷焯《云韶集》卷九：句句是新月，卻句句是望到十五。“漸”字及“便有”字，用得婉約。“千古”句忽將上半闋意一筆撇去，有龍?zhí)⑴P之奇。結(jié)更高簡。

陳廷焯《大雅集》卷四：后半忽用縱筆，卻又是虛筆，寄慨無端，別有天地，極龍?zhí)⑴P之奇，海涵地負(fù)之觀。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七：碧山《眉撫》、《高陽臺》、《慶清朝》三篇，古今絕構(gòu)。……一片熱腸，無窮哀感，《小雅》怨誹而不亂，諸詞有焉。

鄧廷楨《雙硯齋詞話》：圣與工于體物，而不滯色相。……《眉嫵》詠新月，……則別有懷抱，與石帚《揚州慢》、《凄涼犯》諸作異曲同工。

沈祥龍《論詞隨筆》：詠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于其內(nèi)，斯寄托遙深，非沾沾焉詠一物矣。如王碧山詠新月之《眉嫵》，……皆別有所指，故其詞郁伊善感。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上闋賦本題，人與月兼寫，描摹工雅，若一串牟尼，粒粒皆含精彩。下闋故國之念甚深，“云外山河”尚留“舊影”，而新亭舉目，朝市全非。縱有吳剛玉斧，焉能補破碎金甌耶!

陳匪石《宋詞舉》：此調(diào)不知所始。宋詞可征者，只姜夔《戲張仲遠(yuǎn)》及碧山此詞。不獨句法、平仄同，即“漸”字、“破”字、“拜”字、“在”字、“最”字、“掛”字、“謾”字、“處”字、“賦”字、“看”字、“桂”字用去，“柳”字、“小”字、“古”字、“盡”字用上，“彩”字、“約”字、“有”字、“液”字上入，及“畫眉未穩(wěn)”、“故山夜永”為去平去上，無不悉同。惟“寶簾掛秋冷”，姜詞作“愛良夜微暖”，二、三與一、四不同;“千古盈虧休問”，姜詞作“無限風(fēng)流疏散”，杜氏謂“限”字短韻，以協(xié)為正。結(jié)句，各本作“還老桂花舊影”，而姜詞作“乘一舸、鎮(zhèn)相見”。徐、杜兩氏均謂姜及張翥皆用折腰句法。宜從《歷代詩余》作“還老盡、桂花影”，蓋姜在王前，依姜為是也。至“深深拜”之三、六句法，“未穩(wěn)”、“夜永”之去上，詞中多有，切宜遵之。

起處“漸”字領(lǐng)句，已從新月著想。已下八字力寫新月，繼之曰“依約破初暝”，是一線光明氣象，皆題之正面也。“便有”、“誰在”，一開一合。以月言，則圓月已有端倪，惜無賞之者。以非月言，一陽來復(fù)，宜如何導(dǎo)其生機?惜無解此者。所以譚獻(xiàn)評之謂“寓意自深，音節(jié)高亮”也。“畫眉未穩(wěn)”緊承實寫。“素娥”“離恨”，從畫眉引出，以足前意。“最堪愛”以合為轉(zhuǎn)。著一“冷”字，如畫龍點睛，上下皆不隔。不得僅以詞眼目之。過變將筆一縱，從大處落墨。“磨玉斧”、“補金鏡”是重整金甌之意，而不作憤激之詞。“太液”二句，承此而下。昔宋太祖宴宰執(zhí)賞新月，盧多遜詩曰：“太液池邊看月時。”暗使此事，而作者之意益臻微而顯之妙，不獨曰“猶在”，曰“何人重賦”，望古遙集，無限低回也。“故山夜永”折歸本身，且以“故山”與“太液”對照。至“窺戶端正”，則已屆圓時;而“云外山河”，桂影“老盡”，所待何事?此恨綿綿。張惠言曰：“此喜君有恢復(fù)之志，而惜無賢臣。”愚謂雖不必如此泥定，而言外之意耐人深思。陳廷焯曰：“一片熱腸，無窮哀感，《小雅》怨誹而不亂。”此詞之心也。譚獻(xiàn)曰：“精能以婉約出之。”此詞之品也。

唐圭璋《唐宋詞選釋》：此首，上片刻畫新月，下片就月抒感。起三句寫新月極細(xì)，“新痕”、“淡彩”、“初暝”，皆不能分毫移動。一“漸”字傳神亦佳。“便有”三句，用李端詩意，言人拜新月。“畫眉”兩句，更特寫新月之美。換頭句，縱筆另開，詞旨悲憤。新月難圓，即寓金甌難整之意。“太液池”兩句，吊月懷古，不盡凄惻。“故山”兩句轉(zhuǎn)筆，望明月之圓。末句，折合上句，傷心月照山河，余恨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