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童話《[塞爾維亞]武克·卡拉季奇·皇帝長了一雙驢耳朵》鑒賞

[塞爾維亞]武克·卡拉季奇

從前，有個名叫特拉揚的皇帝。他住在豪華的宮廷里，全國珍寶都歸他所有，他當然是頭一號有錢有勢的人了。他養著一支龐大的軍隊，來統治他的帝國。然而，他生活得一點也不快活。為什么呢?因為他頭上長著兩只又長又尖的驢耳朵。特拉揚精心設計了一頂帽子，把他丑陋的耳朵牢牢藏起來，不讓人看見，不讓人知道。

但是，有一個人，皇帝不能不讓他看見，那就是他的理發師，因為皇帝雖然了不起，但他總也還得理發呀。每當新的理發師(每次都必須是新的)給他理完發，皇帝就問：“你看見什么了，理發師?”理發師怎么能不為他的耳朵驚奇呢?就說：“陛下，我看見你長著兩只驢耳朵。”當然，這個理發師馬上就被下令拉出去殺了。因為皇帝怕他的丑相傳遍全國，成為眾人茶余飯后的笑料。就這樣，被叫到皇宮里去理發的師傅只見一個一個相繼進宮去，卻沒有一個出來的。

一直以來，人們都還怪羨慕這些下落不明的人，以為他們真有福氣，都做了皇帝的私人理發師呢!但是時間一久，人們就不再天真了，他們猜疑起來：為什么那么多理發師進了皇宮，就沒有一個回來，難道皇帝要征召一支理發師大軍么?慢慢的，人們才明白過來，這些理發師一定是遭殺害了。

這種猜測一傳十，十傳百，全國的理發師一個個都害怕起來。他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天天提心吊膽的。在這個國家里，甚至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如果誰在街上遇見一個臉色蒼白而又神情憂傷的人，這個人十有八九是理發師。理發師們是喜歡唱著愉快的歌子逗人樂的，他們都有一副好嗓子，但是現在再也聽不見他們美妙的歌聲了。原來歡鬧的理發鋪子，現在變得像墓地似的一片死寂。盡管有的理發鋪子并沒有一個理發師被皇帝召去，但是總擔心那殺身之禍有一天冷不丁會降落到自己頭上!

一天，災難落到了一個老理發師的身上。皇帝的衛士找上門來，他不愿進宮去送死，就躺在床上裝病。他裝得還真像呢，從頭到腳渾身不停地哆嗦。他的理發鋪子里有一個年輕的徒弟，他正直、勇敢。他不顧生命危險站出來，自告奮勇替師傅進宮去理發。年輕人心里當然也明白，去了就很難活著回來了。但是他決心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不在宮中喪命。

他走到皇帝面前。皇帝看著他，皺了皺眉頭，說：“你就是衛士找來給我理發的嗎?你太年輕了!”

“你們找的是一個老師傅，但是他得了可怕的瘧疾，他躺在床上起不來，就是起來了，他進宮來，不也就把瘧疾帶進來了嗎?讓陛下也傳染上這種可怕的疾病，這罪就更大了。我是他的徒弟，我來代替他給陛下理發。”說著，年輕人從背包里拿出剃刀和剪子。

皇帝坐在椅子上，讓這個年輕的理發師給他理發。這個年輕人心靈手巧，再加上十二萬分的謹慎小心，動作很輕很輕，皇帝不一會兒就打起盹來。當然，皇帝的那雙丑陋的驢耳朵也使年輕人大吃一驚。當他理完發開始收拾家什的時候，皇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嚴厲地問道：“小伙子，你理發的時候看見什么了?”

“沒有，我沒看見什么，尊敬的陛下。除了你端莊的五官以外，我什么也沒有看見。”年輕人回答。

皇帝聽了很高興，給了他一打金幣，并告訴他下次再來。

年輕人回到家里。師傅看見他回來，非常驚訝。他呼啦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問他的徒弟：“怎么回事?”

“沒什么。”年輕人回答。

“你給皇帝理發了嗎?理完發又怎么樣了?”

“我就像你教我那樣給皇帝理了發。他看起來很高興，給了我十二枚金幣，還告訴我下次再去。”

師傅很想知道皇宮里的情況，問他皇帝是什么樣子，穿什么衣服，還問了許多別的問題。年輕人都一五一十地講了，但只有一點他沒有講：皇帝長著一雙驢耳朵。

從那以后，年輕人經常去給皇帝理發，每次都得到一打金幣的獎賞。

皇帝很喜歡他，但是年輕人卻越來越覺得受不了了。這個秘密憋在他心里，從來不敢向任何一個人吐露一點半點。可是不知怎么的，只要他一閉上眼，那雙丑陋的驢耳朵就出現在他面前。

別的理發師不再為自己的命運擔憂了，漸漸地變得健康，甚至歡樂起來。這可憐的年輕人卻越來越消瘦。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像是得了什么重病。

他的師傅注意到年輕人的變化，就問他，是什么事情使他這般苦悶得難受。

“沒什么，師傅。”年輕人難過地回答。

師傅放心不下，一個勁兒追問。最后年輕人說：“實話告訴你吧，師傅。有一個秘密深深地折磨著我的心靈，但是我不敢向任何人吐露半點。如果我說出去，我就活不成了;如果我不說出去，我便永遠不會有快活的日子，直到我死去。”年輕人說完，愁容滿面地望著善良的師傅。

師傅想了一會兒，說：“你可以告訴我嗎?我決不告訴別人，直到我死。”

年輕人痛苦地搖搖頭。

“那么你去找神父，去向他懺悔?”

年輕人還是搖搖頭，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

“如果你不愿意告訴任何人，還有一個辦法也許對你能有用。你可以走出城去，到荒野里，在地上挖一個坑，挖得深深的，然后把頭伸到坑洞里，對著大地把你的秘密說上三遍，再用土埋起來。這樣，你就不用再把秘密悶在你心里了，而大地是絕不會泄露你的秘密的。”

年輕人覺得畢竟師傅積累了更多的經驗和智慧，就決定拿師傅教的這個辦法去試一試。他走到荒郊野嶺，挖了一個深坑。他看看周圍，周圍除了高高的天空上有幾朵白云在悠悠飄動，就是他腳下這靜靜躺著的大地了。他趴下身子，頭伸到坑里，然后對著坑洞說了三遍：“皇帝長著一雙驢耳朵!”說完，將坑填平，就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過了些時日，年輕人挖坑的地方長出一棵大樹來。樹干像蠟燭般的挺直，樹枝向四面伸展。一個放羊的娃子走過那里，順手從樹上折下一根枝條，用雙手揉搓枝條的外皮，抽去里面的木心，做成了一個小哨子，擱嘴里一吹，發出一個非常清晰的聲音：“皇帝長著一雙驢耳朵!”

別的孩子聽了，個個都覺得這太奇怪了，以為吹小哨子的孩子會玩魔法呢!他們搶過小哨子自己吹，聽見的也是同樣的聲音：“皇帝長著一雙驢耳朵!”孩子們每人都折了一根枝條，一會兒就做了許多哨子。晚上，牧羊的孩子們趕著羊群回到鎮上。他們一邊走一邊吹，街上到處都回響著這樣的聲音：“皇帝長著一雙驢耳朵!”沒到天黑，全鎮的人都知道皇帝長著一雙驢耳朵;才三天工夫，全國各個角落就都知道了這個秘密。

皇帝聽說這件事，氣得暴跳起來，喝令他的衛士把那個年輕的理發師找來。年輕人一進門，皇帝就怒氣沖沖地吼叫著問他：“你說了我什么壞話，你這個該死的家伙!”

“我沒說什么呀，仁慈的陛下。”年輕人回答說。

“現在每個人都在恥笑我的耳朵，不是你說出去，還能是誰!”皇帝狂怒之下就拔出他的腰刀，要殺年輕人。

年輕人說：“你的秘密我不敢告訴任何人，但是我把你的秘密告訴了大地……”年輕人把他挖深坑埋秘密的經過說了一遍。

皇帝不相信年輕人說的，他帶著年輕人和衛士坐上馬車，要親自到野外去看看。

他們來到大樹跟前時，樹上已經只剩下一根枝條了，所有的枝條都被孩子們做成了哨子。皇帝命令一個衛士把那唯一一根枝條折下，做成小哨子，吹給他聽，只聽見一個清晰的像是年輕人的聲音：“皇帝長著一雙驢耳朵!”

皇帝從衛士手中接過哨子，自己擱嘴上吹，還是那聲音，他氣得當場心肺炸裂，立刻昏了過去，倒地死了。

現在該怎樣發落年輕的理發師，得由繼承皇位的王子來說話了。

王子是一個開明的年輕人。他說：“放了這位年輕的理發師。他只不過是說了真話而已。父王長了一雙驢耳朵，是父王的不幸。但是長了驢耳朵的國王，如果他心地坦然，一心想為百姓辦好事，那么他一樣可以治理好自己的國家。”

從那以后，牧童們的哨子照樣吹，但是吹出來的聲音已不再叫王子為自己的父王難堪了。

(韋葦譯)

歐洲許多著名的故事都拿皇帝老兒說事，入木三分地嘲諷一國至尊，用戲謔的敘事和語言顛覆套在皇上頭上的光環，釋放底層民眾民主、平等的種種訴求。這種有著鮮明民主主義立場的故事首先把神圣還原為平俗，進而把他們說成是社會中最丑陋最愚蠢的部分;在譏刺丑陋和愚蠢的皇帝或權貴的同時，贊美底層人民的機智和勇敢。這樣的故事，滅權貴的威風，長平民的志氣，民眾當然特別樂于接受。如果故事情節格外新奇、獨異、怪誕、巧妙，那自然就更容易不脛而走，傳入千門萬戶。它們遠不止是老百姓說著解悶、開心而已，還往往道出了老百姓希望實現正義、公道的內在愿望。

《皇帝長了一雙驢耳朵》是民間童話中最智慧最幽默最能讓讀者開顏一笑的精彩的童話之一。它一開始就讓皇帝老兒大倒其霉，讓他長一對驢耳朵。更難辦的是，你不能永遠不理發!而一讓理發師理發，理發師就準會看見，高高在上的皇帝原來長得如此丑怪，讓人笑得接不上氣!理發師如實話實說，那么，嚓，殺掉，留著你是個禍根!反正，給皇帝理過發的都得殺掉。

眼看一個個被召進皇宮的理發師進去了就再沒有出來，所有的理發師都擔心有一天厄運降臨自己頭上，為此惶惶不可終日。“在這個國家里，甚至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 如果誰在街上遇見一個臉色蒼白而又神情憂傷的人，這個人十有八九是理發師。”“原來歡鬧的理發鋪子，現在變得像墓地似的一片死寂。”

這時一個滿懷正義感的勇敢的青年理發師站出來了。在給皇帝理完發后，皇帝問他看到了什么，他乖巧地說：“除了你端莊的五官以外，我什么也沒有看見。”于是躲過了一劫。

然而，他以為哄過皇帝老兒就得計了。其實滿不是那么回事!一個那么重大的秘密讓他一個人憋埋在心里，瞞一天，一天不快活，瞞兩天，兩天不快活……而要永遠把皇帝的秘密憋埋在他一個人心里，他就非得活活憋死不可。最后，還是他的師傅老理發匠想出了一個辦法，讓他到郊外去挖個地洞，把秘密告訴無言的大地。然而大地真是無言的嗎?不，大地有言，不過大地說話用我們常人想不到的方式——從那個地洞長出來的大樹，每一根樹枝都知道皇帝長著一對驢耳朵，牧人用樹枝做成哨子，擱嘴上一吹，就滿天下的人都知曉皇帝長著天下第一丑相，皇帝的倒霉遠甚于普通的平民呢!

這個叫特拉揚的皇帝，哈哈，你就氣死了吧!氣死了好，你氣死了，理發匠們從此就有快活日子過了。

還是皇帝的兒子想得高人一著。仔細想想，可不是這么回事嗎，長一對驢耳并不妨礙你皇帝為百姓辦些好事。你皇帝不妨坦然些，不要將本不是你的過錯造成的不幸，去轉嫁到人們頭上，弄得過些日子就去戮殺一個無辜。

百姓可以用屠刀使他們沉默。可大地呢，本來它是沉默的，但一旦它“說”出了事實的真相，皇帝，你縱有屠刀，又能奈大地何?如此反復咀嚼這篇童話，就會覺得它的意味格外地深沉而又悠長了。

(韋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