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童話《陳衡哲·小雨點》鑒賞
陳衡哲
小雨點的家,在一個紫山上面的云里。有一天,他正同著他的哥哥姐姐,在屋子里游玩,忽然外面來了一陣風,把他卷到屋外去了。
小雨點著了急,伸直了喉嚨叫道:“風伯伯,快點放了我呀!”
風伯伯一點也不睬,只管吹著他,向地下卷去。小雨點嚇得閉了眼,連氣也不敢出。后來覺得風伯伯去了,他才慢慢地把眼睛睜開,四周看了一看。啊呀!他怎么會睡在一只紅胸鳥的翅翮上呢?那只紅胸鳥此時正撲著他的翅翮,好像要飛上天去的光景。小雨點覺著了,拍著手叫道:“好了,好了!他就要把我帶回我的家去了。”
誰知道那只紅胸鳥把他的翅翮撲得太厲害了,竟把小雨點掀了下來。
小雨點看見自己跌在一個草葉上面,他便爬了起來,兩只手掩著眼睛,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他正哭著,忽然聽見有一個聲音叫著他說道:
“小雨點,小雨點,不要哭了,到我這里來罷。”小雨點順著那聲音的來處看去,只見有一個泥沼在那里叫他去哩。他心里喜歡,便從那個草葉上面,一跤滾了下來,向著那泥沼跑去。他跑到了那里,把那泥沼看了一看,不覺掀著鼻子說:“好齷齪呵!”
泥沼把手放在他的嘴上說道:“聽呀!”
此時小雨點忽聽見有流水聲,自遠漸漸地近了來。
泥沼便對小雨點說:“這是澗水哥哥,到河伯伯那里去,現在湊巧走過這里。我們何不也同他一路去呢?”于是小雨點跟了泥沼,去會見澗水哥哥,一同到河伯伯那里去。
小雨點見了河伯伯,覺得自己很小,便問他道:“河伯伯,我為什么這樣小?”
河伯伯笑著答道:“好孩子,這不打緊,我小的時候也和你一樣。”
小雨點又說道:“大河伯伯,你現在到哪里去?”
泥沼和澗水哥哥也同聲說道:“不錯,不錯!大河伯伯,你現在到哪里去?”
河伯伯道:“我到海公公那里去,就永遠住在他那里了。”
小雨點、泥沼和澗水哥哥,都同聲說道:“好伯伯,你能告訴我們,海公公是怎么一個樣子嗎?”
河伯伯道:“海公公嗎?他是再慈愛沒有的了。他見了什么東西,都要請他去住在他的家里的。”
小雨點道:“他也請像我一樣的小雨點嗎?”
河伯伯道:“只要你愿意,他一定請你的。你可知道他小的時候,也是一個小雨點嗎?”
他們四個一路上有談有笑,倒也很快活。隔了兩天,居然到了海公公的宮里,只見海公公捋著雪白的胡子,笑著迎了出來。他見了小雨點,十分歡喜,問候道好。小雨點心里也覺得快活,那天竟沒有想家。可是到了后來,又想回去了。他便拉著海公公的胡子說:“海公公,你肯送我回家去嗎?”
海公公說:“好孩子,你若要回去,也沒有什么不可以。但你須要耐心些才是。”
海公公的房子,是一個又大又深的宮殿,小雨點在里面住了兩天。到了第三天,他正一人哭著,想回家去,忽然聽見海公公在屋頂上叫著他。小雨點跟著那聲音,升了上去,看見白云紫山。這不是自己的家嗎?他見了,喜得手舞足蹈地說道:“看呀,看呀!海公公,那不是我的家嗎?”
海公公摸著他的頭說道:“好孩子,我是留不住你的了,只好讓你回去罷。”
小雨點也很不忍心離開這樣慈愛的海公公。不過,他要回家的愿望太強烈了,所以竟含了眼淚,辭了海公公,向著天上升去。
說也稀奇,此刻小雨點只覺得他的身子,一刻大似一刻。不一會,他已升得很高。他心里喜歡,說道:“今晚我一定可以到家的了,好不快活呵!”
到了下午,他升到了一個高山的頂上,覺得有些疲倦。他向下一看,只見有一朵小小的青蓮花,睡在一堆泥土的旁邊。他便對著自己說:“我今天升得也夠了,不如休息一刻再說罷。”
說了這話,他便向著那青蓮花行進。忽然他的身子又縮小起來。他著了慌,不覺又哭起來了。
他正哭著,忽聽見那青蓮花叫著他的名字,說道:“小雨點,不要哭了,請你快來救救我的命吧。”
小雨點聽了很稀奇,不由得止了哭,把那青蓮花細細地看了一看。只見她干枯蒼白,怪可憐的。青蓮花此時又接著說道:“我差不多要死了,請你救救我的命罷。”
小雨點聽了,心里很不忍,便答道:“極愿意極愿意!但是我可不知道,應該怎樣地救你。”
青蓮花道:“聽著呵!我因為缺了水,所以差不多要死了。你若愿意救我的命,你須讓我把你吸到我的血管里去。”
小雨點嚇了一大跳。說道:“啊呀!那我自己又到哪里去了呢?”
青蓮花道:“小雨點,不要害怕,你將來終究要回家去的,不過現在冒一冒險罷了。你愿意嗎?”
小雨點聽了,心里安了些。又把青蓮花看了一看,不由得又疼又愛。他想了一想,便壯著膽說道:“青蓮花,我為了你的緣故,現在情愿冒這個險了!”
青蓮花十分感激,果真把小雨點吸到她的血管里去了。不到一會,她那干枯蒼白的皮膚,變得美麗豐滿了。她在風中顫著,四處張望。忽然她看見有個小女孩走過她的身旁,便把她身上的香味送到那女孩的鼻子里,并說道:“女孩子,看我好不美麗!為什么不把我戴在你的頭發上呢?”
那女孩子果真把她折了,戴在自己的頭上。
但是到了晚上,那女孩子忽然又不喜歡這朵青蓮花了,便把她從頭發里取了下來,丟在她爹爹的園里。
青蓮花知道她此次真要死了。她又想到了溫柔的小雨點,心里便痛苦,不由得叫道:“小雨點,小雨點!”
小雨點本來沒有死,不過睡著罷了。此刻聽了青蓮花的聲音,便醒了過來,說道:“我在什么地方呀?”
青蓮花答道:“你在我的血管里。”
小雨點聽到這里,才慢慢地把往事記了起來。他嘆著氣說道:“青蓮花,你自己又在哪里?”
青蓮花便把她的經歷,一一地告訴了小雨點,她又說道:“小雨點,現在我可真的要死了。”
小雨點著了急,說道:“青蓮花,青蓮花!快不要死,我愿意讓你吸我到血管里去。”
青蓮花嘆了一口氣,說道:“癡孩子,現在是沒用的了。況且你已經在我的血管里,我又怎樣能再吸你呀?但是,小雨點,你不必失望,因為我明年春天仍要復活的。你若想念我,應該再來看看我呵!——再會了。”
小雨點哭道:“青蓮花!快不要死呀!”
但是青蓮花已經聽不見他的話了。小雨點一面哭著,一面看去。他好不稀奇: 他哪里在什么青蓮花的血管里,他不是明明在一個死池旁邊的草上嗎?他把死池看了一看,央告著說道:“泥沼哥哥……”
死池惡狠狠地說道:“我不是泥沼,我是死池!”
小雨點便道:“死池哥哥,你能把我送到海公公家里去嗎?”
死池哼著鼻子,說道:“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個地方。”
小雨點聽了,知道沒望了,不由得又哭了起來。他哭得好不傷心。死池聽了,也有些不忍,便問道:“你要到海公公家去做什么?”
小雨點答道:“我要他送我回家去。”
死池皺著眉毛,想了一想,說道:“你可知道,你不必到海公公家,也可以回家去的嗎?”
小雨點聽了,快活得跳了起來,說道:“死池哥哥,你的話當真嗎?你肯告訴我,怎樣回去嗎?”
死池道:“你且等著,待太陽公公來了,便知道了。”
小雨點不敢再問,只得睡在草上,靜待了一夜。明朝太陽公公來了,果然把小雨點送回家去了。小雨點見了他的哥哥姐姐,自然喜歡得說不出來。他又把他在地上的經歷,一一地告訴了他們。后來他還約了他們,明年春天,同到地上去看那復活的青蓮花呢!
童稚的心靈是這個世界上最無瑕又最純真的園地,孩子們總是對未知的世界充滿驚訝和好奇。草長鶯飛,風起云落,都是自然界最動聽的音符,哪怕只是一滴小雨點,也會精致地吟唱它的生命之歌。當這世界如彩虹般變換色彩的時候,我們該怎樣用童話向孩子們解釋那些奇異又美麗的過程呢?
作為一種自然現象,雨是由水氣蒸騰而成,它遇冷凝結,隨風飄灑,或墜入泥土,或匯入江河,在自己的形體化作無形的同時滋潤了萬物。雨的生命是永無終結的,它在生命的旅程中吸收熱量,重又化作氤氳的云霧,變成天空中美麗的白云……童話這種特殊的文體所需要的不是一種客觀的敘述,而是要在講述這個世界的故事,幫助孩子們認識生活、了解人生的同時,讓他們體驗到內在的欣悅和感動,觸動心靈深處一些最美好的東西。聽著《小雨點》的故事,孩子們恍然之間就會有這樣的感受: 自己就是那一滴雨,它的世界如此美麗,紫山白云,紅羽毛的鳥兒,碧綠的草葉……泥沼和澗水是它的小伙伴,慈愛好客的海公公總是笑容可掬,連看似兇狠的死池也有一副見不得眼淚的軟心腸。小雨點悲歡離合的命運歷程緊緊扣動小讀者的心弦,使他們一下子就沉入到童話的世界里去,密切地關注小雨點的一切,為它憂傷,為它欣喜,為它嘆息,為它慶幸,感受它就像感受自己,談論它就像談論自己……當看似孩子氣的筆墨這樣深刻地觸動人們的心靈的時候,誰還能輕松地說童話只是孩子們幼稚的游戲呢?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小雨點”是一個真正的人物形象。它像任何嬌氣可愛的孩子一樣,碰到困難的時候“嚇得閉了眼睛,氣也不敢出”,無助的時候“嗚嗚咽咽地哭”。眼淚是小雨點的,可任何一個伴它旅行的孩子此時一定被感動了,他也許已經學會了同情。小雨點還只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孤單時的膽怯,歡喜時的談笑,想家時的眼淚,都是孩子們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經歷。小雨點像他們一樣天真活潑,任性調皮,被這個世界精心地呵護著,絕少受到傷害,他們已經習慣了接受別人的關愛和照顧。然而這是成長的必需,卻不是成長的全部。《小雨點》的價值在于發掘出了孩子們內心渴望的美麗。通過“青蓮花事件”,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與此前大不相同的小雨點,它表現出更加動人的善良、勇敢、真誠和友愛,它在地面上的旅程還沒來得及把它變得像河海一樣宏大壯闊,但它的確已經長大了。當小雨點為了救活干枯蒼白的青蓮花而溫柔地融入她的血管里時,似乎我們身邊的空氣都變得濕潤起來。人道的情懷,熱烈的信念,高貴的品行,自由的夢想,令人信服的真,令人感動的善,令人欣悅的美,都交織成那一滴透明的雨,無聲地滋潤著青蓮花,也滋潤著這世間只顧著匆忙地來來往往而久已忘記什么是綠色的人們。
童話是靠飄逸的想象力飛入孩子的心田的。作者的想象絕非任性而隨意的行動,而是服從于一種內在的真實和體驗的深刻。青蓮花將在春天復活,小雨點也終于完成了它驚險又充實的旅程,帶著孩子們真誠美好的祝福回到了家。小雨點以它的友愛和純潔教會了孩子們如何融入這個社會,如何在小小的心靈里獲得對人生的整體感受,就是這樣一滴微不足道的雨開啟了孩子們嬌弱如花蕾、純凈如水晶的心。當我們因此而更渴望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把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的時候,你聽,馨香的空氣里飄蕩著許多美麗的音符,那是你為這世界而唱的歌。
(李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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