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著做夢

星落云散，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一燈如豆，月華潛入寒窗，清輝流照衣裳，帶著暮春時節的微涼，隱隱沁透幾分傷別的哀怨。

他停下腕中意猶未盡的筆，瞥見伏在案頭的殘卷新稿，忽憶年少青玉案上揮毫潑墨，鳴琴鼓瑟時的意氣風發。大夢一場，怎料今日茅椽蓬牖，形影相吊。

夢又不成燈又燼。他推開奄奄一息的破木門，向那頹圮的籬墻走去，幾枝稀落衰敗的碧桃花從墻外顫顫巍巍地探出來，晚風拂袖，它亦隨之搖曳，橫斜疏影，明月送過秋千影，碎瓣凋零畫出翩翩的弧線。

橫笛和愁聽，斜枝倚病看。他不由想起前人感春傷時之句，“東風又作無情計，艷粉嬌紅吹滿地。碧樓簾影不遮愁，還似去年今日意。”年年歲歲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兜兜轉轉任酒花白，眼花亂，燭花紅。嘆夢中不曾遇這花開花落，哀筆下難寫盡那離愁別恨，世事無常，他不知那是一簾金陵繁華的故夢，還是一場太虛荒誕的幻境。

他將一瓣花托在手心，朦朧月色隱去了它的顏色，如隔霧看花，這是他的第一場夢……

少不經事的他和世間多少紈绔子弟一樣，鮮衣怒馬，買花載酒。百年曹家深得康熙寵信，康熙帝南巡六次，四次住在曹家。世代擔任江寧織造兼兩淮鹽務，江寧富庶，銀子打手過，不貪也難。大自有大的難處，就算是僅維持曹家錦衣玉食的生活，萬眾仰慕的體面，朝廷的區區俸祿定是入不敷出。長此以往，就虧欠了朝廷三百兩銀子。雍正登基，康熙留下的卻是一個爛攤子，官吏腐敗，國庫空虛，革職抄家已是趨勢，曹家朝不保夕。一朝樹倒猢猻散，飛鳥各投林。家道中落后，舊時王謝堂前燕，再不復海棠庭院。迷惘，困窘，冷漠，讓他將世態炎涼看遍，冷暖自知。

暖風過花影，玉瓣飄落在風中宛轉，他伸出手遮挽，可嘆最是人間留不住，隨之陷入是另一個夢……

今夕是何夕，就去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走一遭。春花秋月，夏蟬冬雪，時序更替，歲月靜好。紅樓夢中人或知書達理，通達了悟，或離經叛道，不合時宜。他安然自若于其中，于一場夢，于一個人，筆鋒回轉，他鄉變故鄉，登高跌重，轟然崩塌。

晨夕風露，階柳庭花，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一時散盡。追之無有，但見白茫茫一片荒野而已。

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而呼吸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亦獨曹公而已……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夢已醒，紅樓終，玄夜依舊是深邃的眼眸，窺探世間夢中人悲喜沉浮。他無言……

后人因作者緣起之言曾題過四句“說到辛酸事，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 休笑世人癡。”

月影斑駁，滿城花落……

夢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夢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