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歌

薛祖兆

何謂離歌，最經典的解釋是傷別的歌曲，多么凄慘的詞，卻成了我的名字，我不知是幸也不幸。

一

我忘了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就是那個出身名門望族，父母卻被北方派來的刺客殺害的公子，當年那殺親之仇還沒有報，畢竟刺客有北方的人庇護著。說起那年的血仇卻和我名字有關，據家將回憶，我父母武藝十分精通，配合得很默契，不給刺客留一絲破綻，于是父母與刺客相持不下，這時刺客發現了我，尚在襁褓中的我，他向我奔去，父母愛子心切，不知是計，被他反手兩刀雙雙斃命了，刺客將我父母的頭顱切下，裝在錦袋中。最讓人費解的是，這人邊走邊唱一種聽起來很傷心的歌曲，為銘記這場血仇，我的名字就叫離歌。

二

為了報仇，喜歡儒釋道的我被迫棄文從武，斯文的我必須學會殘暴血腥甚至嗜血，不許泛愛眾生，不許仁義道德，或許這我生來就注定的要完成的使命——報仇！我師從一個武功極強但沒有一絲溫情的師傅，那個我每次被雨水淋醒后，第一反應是報仇后，回來讓家將把他捆起來投到馬尿池里，溺得只剩一口氣，才讓他起來的師傅。就這樣，我的眼神慢慢也沒有了一絲溫情，眼神冷得像冰，那種看一眼就讓你凍得發瑟的眼神，即使身處六月盛夏。

三

終于學有所成，自身有一套本領，即使放在江湖上浪蕩也不會出什么岔子。畢竟我也是動過刀子的，但我動刀子時絕不會有一絲猶豫，畢竟，一切猶豫都是因為溫情所在，而我就是那冷酷到沒有一絲溫情的人，我不會給他們留下任何解釋的機會，因為我父母死時刺客就沒有解釋他的心路。但這樣自然會有替壞人干掉好人的事情發生，但那些事我也不加理會，因為他們在我眼中都是一樣的，沒有任何感覺。畢竟府上強人無數，我自己本領也高強，所以江湖上也沒有人難為我。

四

差不多了，該上路了，這是一條必走的路，畢竟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報仇，也許他一把年紀了吧。向北而行，我想：“也不知能否再回江南水鄉了。”對于別人而言，劍未磨好，出門即是江湖，而我近年在江湖也小有名氣，各種忌諱也心知肚明，說實在，我還沒怕過什么，對于一個冷酷的人來說，獨行是一個人能力的體現，我不怕獨行，但心里總覺得不舒服，但時不我待，刺客，等著我，我來了。

五

“公子，你一人路上也多寂寞。”一句嬌語飄出，我側頭望去，本以為是哪位官家小姐，怎知是一位穿著華麗但不是清秀的女俠。那位姑娘也偏頭望我，她騎著那匹沒有一根雜毛的白馬，極力想和我并駕齊驅，年輕好勝的心使我在烏騅馬的屁股上猛加一鞭，于是崎嶇的山間小道成了我們兩個的賽馬場，只有兩顆年輕而火熱的心燃燒著，跑著跑著就跑到了懸崖邊上，我及時勒住了馬，以為那姑娘早跑到其他地方了，誰知剛一回頭，那姑娘騎著白馬沖了過來，我被逼得無處可退，只能騰身躍起，可憐的烏騅馬被白馬撞了個正著，嘶鳴著從懸崖上摔了出去。在慣性的作用下，白馬前蹄已出懸崖，騎者急扯馬韁想讓馬頭回旋，奈何身不由己，回天乏術。我急忙在空中伸手捉住她的玉臂，在白馬臀上猛蹬一腳，使了一招“鯉魚大翻身”安全落于崖上。就這樣，我認識了這個叫金何舞的女孩。

六

這個丫頭估計生來就是同我對著干的，名字都對著干，我叫離歌，他就叫何舞，再說我那匹烏騅馬，那可是千金不換啊，雖然她的白馬也死了，她卻耍賴，說她的白馬被我蹬下了懸崖，所以扯平了，我只得冷冷地說：“好吧。”轉身要走，“公子，你一人路上多寂寞。”寂寞，為什么多少個日夜獨闖江湖時并不覺得，為什么一遭別人談起便覺得有千蟻噬心般難以言說的苦痛，雖然心莫名地被暖了一下，但卻依舊冷然答道：“寂寞，可能是高處不勝寒吧”她一聽竟不開心了，嘟起她粉嫩的小嘴，杏眼圓睜：“吹牛皮，看你能不能接住我十招，看劍。”寶劍一出，我就認出是青泉劍，天下十大名劍之一。劍影如泉水般流淌，故得此名。我微微一笑，刀已在手，雖不是名器，但與我已是得心應手，所以對陣時她絲毫不占上風，突然她腳下一滑，劍鋒上指，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右手持刀，左手猿臂輕舒，摟過蠻腰，而劍鋒已指在我的喉頭，只要她一彈指，我便頃刻斃命，殺親之仇也難報了。然而四目相對，卻又靜止不動，扶，扶不起，推，推不掉，對我而言，這處境極為尷尬，我浪跡江湖這么多年，從未與女子有過這么近的對視和接觸，但這距離又那么遠，中間的一尺長劍是那么不可逾越“我贏了。”她道，我只能放下架子：“是。”是否每個男子都會像我現在這樣呢，我心里默默地想，這時我才發現，冰冷的心已然消融。“公子，走了。”我正想得出神，她喊道。

七

沒了馬匹，我們乘車，說實在話，我一身黑袍與一位著裝華麗的小姐坐在同一輛馬車里有一點別扭，但愉快的談話讓我們淡忘了這一切，仿佛空間只屬于兩個人——她和我，小小的車廂變成了一片天，可談話的氣氛突然變得凄冷，話題總不知不覺地往“分別”上靠，每次將要談起時，我總是搶先說不會的，我覺得在一起沒什么不好的，干嘛非要談“離別”這兩個沉重的字眼，我似乎忘了我出生就意味著離別，對于離別，她打了個形象的比喻：“我們彼此都是路人，我們相遇在車上，我們總有下車的時候，各自奔向各自的前程，我們或許在不久還能同行在一輛車上，那個時間點就是我們所有的交集，但無論如何，總會有人上車同行，有人下車離去，但同行那個人可能不是我”她說得泣不成聲，我心泛起陣陣漣漪，用袖口給她擦擦眼淚:“沒關系，等我大事辦成，我回來找你，浪跡天涯，不離不棄。”

終究，我們還是要分離，不管我們對彼此有多少依戀和不舍，她問：“你叫離歌？”好像第一次認識的一樣，“那你就唱只離歌吧。”語氣中帶了些懇求與留戀“你叫何舞？”我模仿她的口氣問道，她先是一愣，然后一頭霧水地答道：“是啊，怎么了？”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那下一次咱倆再相聚時，你就跳只荷舞吧。” 沒想到她竟一臉認真地答應了。我閉上眼想“唱什么好呢？”冥冥中有聲音“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我便跟著聲音唱起來，一曲終結，睜開眼，天地間只剩下車廂內余香裊裊，車廂外馬蹄得得。

八

仇還是要報的。我來到了目的地——北王府，刺客和那該死的北方王都在這里，這里的人我要一個個都殺掉，殺意一起，眼中寒星乍現，冷酷、無情，不給敵人留一秒的死神附體了，北王府中陰云慘淡，一片腥風血雨，逼問出仇人下落后，我身輕如燕，幾個起落就來到江南閣下，閣中，一位老者安然坐在對著門的墊子上，六七十歲，呼吸均勻，面色從容，老者很平靜地說：“來了”似乎很早就認識了，我殺紅了眼，手中的刀錚然而出：“就要你還我雙親的性命”“我早就料到……”老者話未說完，刀已沒入他的胸膛，但他在彌留之際卻告知了我一些秘密。

九

我父母與刺客是道上很好的朋友，師出同門，所以武藝也差不多，年輕時，三人一起打拼過，后來刺客投靠了北方王，而父母一直在南方發展勢力對抗北邊的入侵，有一天，北方王讓刺客立下軍令狀執行秘密暗殺計劃，哪知我娘愛子心切，還沒說不同意，就拿著刺客的手劃向了自己，母親就這樣倒在了血泊中，父親見妻子沒了，向刺客說希望刺客留我一命，便挺身向刺客的刀撞去，刺客完成了任務，但死了舊友，故作離歌，凄涼地唱和而去，這便是我雙親真正的死因。他似乎還要再叮囑我幾句，但口張著，喉嚨一咕嚕就咽氣了。他的面色極其平靜，甚至有些欣慰。

十

打掃北王府是分分鐘的小事，北王以為天下再無強者，就開始求仙問藥，身體自然虛弱，死相可想而知。當我跨出北王府，一陣清脆的鈴鐺聲響起，眼角一瞥卻看到一位姑娘——何舞，她見我也一臉驚訝：“離歌，你怎么在這？”“我來這辦點小事”“辦好了嗎”“好了”我站在虛掩的門前，門內發生的事要讓她看到了會吃驚的，“跟我走吧。”“去哪?”“天涯海角都可以，只要離開這。”“離開這，我得先和我父王說一聲。”“你父王？”“對啊，我父王，統領北方的王，我們金氏家族已經統領了二百年了，只不過我當時沒有向你透漏，怕你嫌我嬌氣罷了。”我見再難以阻礙，便知趣地閃開了，她看到了王府里橫尸滿地，血可飄櫓的場面沒有回頭，徑直往里面走，目的自然是北王殿，找她那橫尸已久的奸詐父王，而我呆立門口，不知走也不走。

我不想殺她，很莫名其妙，她是北王的公主，我竟不想殺她！

她出來了，我竭力避開她質問的眼神，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覺得過意不去，自己報了仇卻過意不去。雖然自己親手殺了給自己解除寂寞的女孩的父親，但那是他該死，對何舞我卻不知該講什么，也許她刺出她的青泉劍時我不會躲避，死在自己心愛的女孩手里也是件幸福的事。她終于開口了：“你就是南方的那位公子了，這些年來，你也實屬不易，我記得父王說過水氏家族的事，想必公子就是水氏家族的傳人了，我現在不想殺你，也沒有能力，但你等著，你的手段我會一一還你，但那要我將你的回憶完全湮沒，你相信我，我做得到。”她說著哭著，哭著說著，決絕而多情，我只能道一聲對不起，我懇請她跳一只荷舞，她沒有拒絕，她跳得很認真，荷葉裙把她曼妙的身體襯托得楚楚動人，我喝著酒，看著舞，醉了，耳畔仿佛又響起“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離歌。

后記

酒醒，以為何舞會趁機殺掉我。但我此時卻躺在一家酒肆里，桌子邊上留著一張花箋：“酒錢已付，公子請回，到一個讓人找不到的地方生活，以免有殺身之禍。在我未親自動手之前，不要死在別人手里。——金何舞”

架櫓南下，天高云淡，北雁沐風，心懷戚戚。何舞，此生何處？此身何依？江湖再逢，還能再為我跳一支荷舞否？但我知道，倘若頸臨青泉劍鋒，我會再唱一遍我們的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