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歌
江風蕭索,岸邊頎長人影的衣袂,獵獵作響。
深邃黝黑的眼眸中波瀾不驚,映著一江翻涌的浪濤,擊打在江畔巨石上綴出星點白花。
他向前趨了幾步,又住了腳,袍角被水微微沾濕,顏色深了幾分。
一.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楚國丹陽,羋姓屈氏府邸。
面容堅毅的男子眼角泛起笑意,柔化了臉部略顯冷硬的線條,注視著懷中皮膚緊皺,尚帶血跡的嬰孩。躺在榻上略顯虛弱,發(fā)絲因虛汗浸濕而緊貼臉頰的女子開口道:“伯庸,我們的孩兒喚作什么?”
“寅年孟春,正當庚寅,名為正則吧。”
二.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白墻青瓦,庭院深深。錦衣小童在院中朗讀著手中典籍,尚帶有幾分稚嫩的童音回響在空曠的府邸前堂。
威嚴男子負手而立,柔美的女子笑盈盈地開口:“正則如此好學,不若請一先生以授之。”
男子略加思索便點頭默許:“希望正則將來步入仕途,成為楚之棟梁,為國效忠,也算不負你我二人的殷殷期望。”
十年如白駒過隙,當年的小童已越發(fā)的挺拔穩(wěn)健,又不失少年張揚。一早便由丫鬟伺候換上一身月白長袍,更顯得溫潤如玉。
今日是屈平的加冠禮。
屈平隨著父親朗然步入宗廟。面向宗廟中不甚熟悉的親族,屈平有一絲拘謹,不過稍縱即逝。邁步到堂上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者面前,微低下頭。
第一位老者肅穆地為其戴上一頂鴉黑緇布冠。
“羋氏屈平自此需擔家國重任,可入仕為政,耀祖光宗。”
第二位老者予以一頂白鹿皮皮弁。
“羋氏屈平自此應(yīng)保家衛(wèi)國,戍守楚之社稷。”
第三位為他戴上一頂紅黑素冠。
“羋氏屈平往后可參與族中祭祀典禮。”
“屈平自當謹記。”少年不卑不亢的開口,目中更顯堅毅。
禮成后,屈平脫下禮冠,換上玄衣禮帽,去往后堂拜見母親和賓,接受賜字。
一位身著官服的中年男子撫須觀望著風度溫雅的屈平,晌許開口道:“屈平,字原。以后你便可喚作屈原。”
三.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屈原博聞強識,才學出眾,很快便傳入懷王耳中。不久便應(yīng)召進京,擔任鄂渚縣丞。
次年因政績出色,遷楚懷王左徒。
第三年,屈原隨軍抗秦。
少年將軍銀鞍白馬,紅纓寒劍,意氣風發(fā),時年二十又二。
四.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屈原佇立在小小的庭院中,身姿頎長瘦削,手中侍弄著栽養(yǎng)的香蘭香草。
他的面容不再年輕俊逸,兩鬢染上些許霜華,劍眉依舊飛挑入鬢,一派正氣凜然。
十年,又是幾度春秋日月。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
他從當年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左徒,因小人讒言,眾臣羨嫉,自己又忠直上諫,落得幾度遭貶,淪落流放荒蠻邊夷。如今只能寄情花草,自詡香草美人。世人皆道他癡嗔瘋癲,可誰能懂他的一腔家國熱忱,報君心切,許是只有這花草生靈能聽他傾訴一二吧······
現(xiàn)世的楚王驕奢淫逸,躲身安樂窩,美人鄉(xiāng),疏遠賢臣,奸佞掌權(quán)。楚國上下百姓怨聲載道,生靈涂炭。屈原體恤民情,只能盡自己的微薄之力幫助黎民百姓,設(shè)壇教學,時時伸以援手。
秦勢大,其余諸侯國日漸式微。楚國前路未卜,叫他如何是好。
屈原擺好花草,轉(zhuǎn)身回屋,取出架在檀木上的劍,出鞘,寒芒一閃。他眸色染上了幾分火熱,摩挲著劍鞘上的紋路,劍柄上的長穗。
他輕闔上眼。
他披甲上陣,在戰(zhàn)場上酣暢淋漓地殺敵,手起劍落,刺穿了敵人的盔甲,鮮血濺在臉龐上,銀甲泛起寒光,艷陽下,累累白骨,血可漂櫓,叫人不寒而栗。看不清面容的將軍長身而立,身后萬千將士相隨,好似一長城綿延萬里,敵人休得前進半步,氣勢沖霄,碧血丹青,千丈豪情!
劍落青石面,驚醒夢中人。
緩緩的睜眼,光鉆入眸底,可依舊一片幽深,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他現(xiàn)在不過一介閑散棄置身,君王恐是早已厭惡他,又被安逸歡愉蒙了眼,怎還會啟用他去帶兵抗敵呢?
十年前的他彎弓擢劍,雄姿英發(fā),十年后的他卻流落荒地,窮困郁悒。
他還有幾許十年春秋可度?韶華已逝,何德報國?
心有恨,意難抒,志未報,氣不平。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空余男子呢喃,風聲寂寥,花草搖曳,長嘆悠悠。
楚,我的大楚······
五·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
“先生!先生!”布衣小童跌跌撞撞地朝屈原跑來,他屈膝單腿跪地,為小童理了理有些凌亂的發(fā)髻:“莫急,且慢慢與師道來。”
小童吞咽了一下,眼中還有些許慌亂。
屈原心中沉了沉。
“先生,秦國那殺神白起率軍進攻,已經(jīng)攻下郢都了!王上逃難,楚國馬上就要淪陷,恐怕不久就要攻到咱這兒了!大家伙得到消息都準備逃難了,我娘喚我來告知先生您,讓您也快避避!”
屈原手漸漸僵住,旋即將發(fā)髻整好,笑了笑:“小瑾,你速速回去,莫叫你娘擔心,先生知道了,順帶替先生向你娘道謝一聲。”
小童喏喏地應(yīng)了一聲,深深地望了他的師一眼,便跑開了。
他知道,他的師非尋常人等,通身氣度卓絕,孤傲若松,學識淵博。平時聽娘說,師傅是楚國貴族,才能膽識過人,對楚忠心耿耿,身居高位卻屢遭陷害貶謫。楚國現(xiàn)在危在旦夕,他隱隱感覺師傅不會棄楚逃難,可娘讓他來通告師傅。他最后看著依舊淡然溫潤的師,眼眶有些濕潤,深深地望著他的師,歲月的磨礪下,他的師已不再年輕,頭發(fā)已然銀白。那雙眼好似望穿了時光,飛回了郢都,追隨著他的王。
再見了,我的師,您果真選擇了守望······
屈原看著小童的身影消失,心中仿佛有千斤巨石壓得他快窒息。他雖然長居荒夷,可他依舊時時關(guān)注著楚國及天下局勢。
白起,他心中默念了幾聲,他當然知道這是誰,更知道為何百姓僅遠遠聽到風聲就毅然逃難,舍棄故土。
白起迄今未有敗績,戰(zhàn)無不勝,極善殲滅之戰(zhàn)。此人嗜血成性,好殺戮,戰(zhàn)俘幾無生還。
如今白起攻楚,勢如破竹,更是一舉包抄攻占郢都,楚王出逃。屈原心中一片灰敗,大楚,終是難逃此劫了······
屈原回到庭院,步入臥中,面目沉靜。加冠禮的情景歷歷在目,他長嘆一聲,去書房中取出一摞紙,放入一金絲楠木盒,珍重地放入桌下一角的暗格中。
束華發(fā),戴玉冠,褪布衫,著錦衣,系玉帶,蹬金履,佩寒劍,掛香囊。
邁步出堂,光影交錯,身形渙散,看不真切,只覺隱約瞥見,恍如銀甲少年將軍,青絲高束,英姿華發(fā),又若禮服加身青年左徒,溫潤如玉,忠直如鋼。
最后都歸于了這道頎長身影,颯颯若風,巖巖如電。
他不復青壯,無法再為國家披甲上陣;他不受重用,難以為君王建言獻策;他現(xiàn)在只能作為一位詩人,一位儒雅書生,為他的楚,添上最后一抹榮光。
楚,雖國破;王,縱逃難;將,皆戰(zhàn)亡。國風不可失,王尊不可丟,民節(jié)不可無。
“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吾不會離去,楚。”
已然,他已來到了滾滾江水旁,蕭蕭岸風中。
六·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看著腳邊江水,思緒回收,往事仿若走馬燈般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
屈原也吟唱到了尾聲,聲調(diào)驟地拔高:“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縱身一躍,浪濤翻涌幾下,又歸于長流。
江風嗚咽,寒鴉盤旋。
他只覺水漫進耳,鼻,喉。眼眸緊閉,任由自己的身軀下沉。
他后悔了,他這首詩的末尾非他實意,他放不下他的楚,他的國,更何論離開他呢?
罷了,他最終還是將長眠在楚國的土地,幸矣!
八·離騷
一個眉眼俊朗的青年站在了一破敗屋堂前,似是在懷念著什么,躊躇了晌許,走入庭院。
掃視一眼,煙塵在光下顯露,青石階上一層厚厚的塵埃隨著青年邁步上臺,四處逃竄,逸散開來。
院中花草顯然多年無人打理,凋敗成泥,只余光禿枯燥的枝桿和寒涼灰澤的瓷罐。
青年幾個邁步便進入堂中,前墻掛著一幅對聯(lián),用的是楚國舊文,遒勁的字跡灑脫肆意,彰顯著書者的筆力恣肆。聯(lián)下一張桌,桌上一幅架,架上寶劍不知去處。
他環(huán)視一番,從袖中掏出一檀木靈牌,和一條系發(fā)玉帶。擺在架子前。
“先生,您當年為我系上一條玉帶,贊我聰慧,頗有您當年風采,特此將你年少之物贈我。我聽聞當年您投江明志,可自那一別,隨家逃難,無力回來。如今多年過去,回到故土,幸而此地偏遠窮僻,未遭侵略,屋堂得以保存,學生只能為您豎一衣冠冢,以緬懷我?guī)煛!?/p>
青年鄭重地面對著靈牌跪下,頓首跪拜。正準備起身時,恍然瞥見桌角下方一閃暗黃。
他心下一驚,小心翼翼地伸手摩挲,竟是捧出一金絲楠木盒,幸于藏在桌下,落灰甚少。扳開木扣,打開木盒,一股古木的沉香溢出,里面放著一沓沓有些泛黃的紙。拿出一張細細端詳,詩題《離騷》,文篇赫然是他的師的手跡。
全部都是師傅的詩文!有些顫抖地捧著木盒,闔上蓋。
青年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先生,瑾之不愿您的詩文蒙塵,今日恕學生將此盒帶走,定將整合成集,使您的氣節(jié)流傳百世。”
語罷,轉(zhuǎn)身離去,似是背負著使命,腳步落地,錚錚作響。
這《離騷》,是一曲臣與君離歌,一支民與國的別賦,一首忠與剛的絕響。但他一定會讓這哀曲長鳴,百世傳唱,彰顯師的千秋節(jié)義!
他的師,終不會煢煢獨立,踽踽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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