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如青天
后來我還是會常常想起那時候。墻外是灰色的天空與機械,以及熙熙攘攘千人一面與其無異的眾生;墻內天花板低低地壓在頭頂,兩排白熾燈懸在上面,在鼾聲轟鳴的金屬巨獸之間一成不變地發亮。人造光的明暗界線劃分得太利落,燈和影子交界的最邊緣都干凈清晰得缺少溫度,讓人聯想不起落霞返照的那一分抵死纏綿:它和它的造物一樣是固體,整整齊齊一束放好在那兒,再散不開吹不走的。可那點兒冷冰冰亮色落在他眼里蓄起來的卻是流動的光——仿佛暗涌著不知發端亦不見終結的河流,蘊進去了我數十年貧乏閱歷里從未得見,因而也無以辨明的含義。
他說,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一
他闖進我的機房的時候,日光還沒來得及移上中心塔的玻璃外墻。
他甚至比我來得都早,雖然從我進來時電梯的層數看,沒有超過一分鐘——可總歸是早了。
這里是主機的心臟,也是城市的心臟。這座城里的每一個居民都從誕生便被植入了芯片,通過主機計算出所要走的路與將成為的人,輸入其中。這座龐然大物是管理城市命運的機器,決定居民前程的唯一標準。如果掃描我的那塊芯片,將看到“主機管理員”,那便是我的工作,我這一生所要走的路。
我沒有同事。所以當我推開那扇與墻壁同色的門,看到那個人影的時候,有一絲的詫異。
他本是背向我站著的,面對著長廊看不太清的那一端,一眼望不到底的嘈雜和虛無。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響他便回轉身來,作為一個闖入者他出乎意料地平靜,沒有驚詫也沒有解釋,如同相知多年的老友,在這一刻久別重逢。
“嘿,”他說,“你知道嗎,我找不著路了。”
二
“你是說你芯片丟了?出門二樓,告訴他們你的問題,自己重領一張去。”我的語氣不能說是溫和,畢竟我從沒料到會有人闖進來打擾我的工作——這實在超出常識范圍,任何一個城市居民都不會料到。
“不是芯片的問題。”青年抬起他的左手在我面前晃晃。手背光潔,看上去從來都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多出來什么東西。
“你是唯一能幫我的人。我沒有路,從來都沒有。”
我像聽一個傳奇一樣聽完了他的故事。他從出生開始就沒有芯片,可能是醫生忘了給他安上一個,抑或是主機在那時候恰好出了點小bug,總之幾十萬密一疏之下——他成了現存的可能是唯一一個失路者。
如果是芯片丟了問題不大,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以各種莫名其妙的方式丟失自己的芯片。像我剛才說的那樣,補一張就好了。但如果是一開始就沒有芯片,像他那樣——這麻煩可就大了。
城市發展到現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一架極其精密的機器,每個人都是其中的零部件。要想機器平穩運行,每個零部件都得被做成適當的形狀,放到適當的位置,安生本分地日復一日履行自己的職責。在經過無數次改革后,這樣的社會被認定為最不易產生動蕩的,一切都由程序計算,按部就班地向前進行。每個人在其中首先要做到的事,不是有趣,而是有用。
所以說,如果像他那樣,一開始就沒有被編進程序的話,那他終其一生都只能游離在程序之外——說不定哪天還會被殺毒軟件給清掉。現在把他強塞進城市的體系里,無異于在高速運轉密不透風的齒輪之間塞進一顆螺絲釘。
“我幫不了你。”我總結道,在面前的終端上敲了兩下,“我能做的最多只是幫你調一下主機上的個人信息出來。如果那里面也沒有,誰都無能為力。“
三
他幾乎每天都到機房。來了就扯個凳子坐在那兒,見我進來就揮揮手,看我例行地把所有設備調試一遍。上司檢查工作大概是這個樣子的——如果他們會來的話。這是一個早就不需要監督機制的時代,經過上百年的調試,像一個程序員修復bug那樣,城市的漏洞早已被修補完全。每個人所要做的僅僅是按照既定的道路走下去,簡單得很。至于無聊還是有趣,大概很多人都早已和我一樣放棄了思考這個問題。人人都知道胡思亂想無益,于是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最好的做法:什么都不想。
大多數時候他耐不住機房的沉默,就嘮嘮叨叨地跟我說些蠢話,近于喋喋不休。我也就安靜聽著,甚至覺得有點新鮮。自從進了這偌大的機房,他口中的一二十年對我而言幾乎只是一瞬間。我剛走進這扇門的時候看上去比他還年輕些,而今面上皺紋已現。
“我九年級畢業的時候,教育上在討論要不要取消作文,因為調查發現學生們的作文年年都更趨向于千篇一律。這件事后來也沒討論出結果,跟其他事一樣擱置了。等我讀到第十二年,他們總算公布了一個結果,不取消,而且作文分值不降反增。但是評分標準改了,誰和別人寫的文章差別最大,誰得分最低,還要被叫走做思想工作。別人都高興了,因為又多了一道不用動腦子的題——這可愁死我了你知道嗎!那一年我做的所有努力就是背下來每一次作文的范文,爭取和大家說的都一模一樣。我向你保證,那絕對是我背過最無趣的東西。最可怕的是我還要假裝自己跟他們一樣無趣。”
“大家都有路可走,所以哪兒都和這里一樣安靜,因為說話沒有必要。但是——你們——不會悶死嗎?”他不自覺就把聲音提高了八度,這一問蕩開在四周,反反復復回響在長廊里。我平生第一次覺得這間屋子真的太空了。
我看他一眼。仿佛被自己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他閉了嘴,不安地環顧四周,但那雙眼睛卻仍是擋也擋不住的亮,亮過我見過的任何指示燈,讓我想起閃著光流向遠方的河。我張了張嘴仍是沉默,低下頭繼續忙著手里的事,不確定剛才是否從他眼里看到了委屈。
本來世上的的bug已經夠多了。這之中他是最大的一個。
最后我說,“說說你這幾年都是怎么過的吧。”
四
在他看來乏善可陳的故事,放在我眼里依然是跌宕起伏的。城市對于bug的警覺度沒有我原以為的那么高,托了這疏漏的福,他現在還能坐在我面前抱怨這世界。關于怎么闖進來的問題,他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你知道現在中心塔的出入機制嗎?它掃描芯片,讓確實供職于此的人進去,把在別的地方做事的人擋在外面。正常來講不會有第三種情況,所以它掃描我的時候只好不尷不尬地把出入桿懸在那兒——然后我就翻過來了啊,又不是什么難事。至于周圍那些人,他們根本就沒有往我身上投注絲毫注意力——說實話,我也不覺得他們還能在什么事上投入注意力了,除了他們該做的事以外。”
“說起來,我差不多把底全都揭給你了——作為一個正常的城市公民,你這時候想著的不應該是如何向上層檢舉我,再修復這些缺陷嗎?”他說這話的時候靠在靠背上,揚起眉毛活潑潑地看著我,像夏天里恣肆生長的迎春枝條,絲毫沒有話里那種下一秒就要被抓走處理掉的自覺。
我認真地考慮了一下,“不會,”
“當然不是出于善意,只是因為我懶。這是面對這種情況大多數人都會做出的決定,我和他們沒什么不一樣的。”
“意料之中,”他笑瞇瞇地說,“就像我每天到這兒來,也不是因為我喜歡這些機器,僅僅是因為只有你一個人會來,比較安全。”
“不過話說回來,你真的一直覺得自己和所有人都一樣,從始至終?”
五
這個問題很危險,近于蠱惑人心。如果在外面問出來這句話,怕是會直接被抓到什么地方進行思想改造,出來的時候就真的跟所有人一模一樣。但我還是想了想。
“大概是這樣吧。我那一代人和你們相比并沒有什么差別,而我的路是成為四十年內唯一一個在機房工作的人。你知道,這東西唯一的用處就是決定每一個公民的命運。這夠重要,因此主機會選夠可靠的人。可靠的標準就是和所有人一樣。”我思索著說,“盡管你這幾天總往機房跑,但假如有一天我們在外面碰見,我敢保證你不會記得我的臉。”當我的話說到一半的時候,他的眼里亮起了興奮的光,好像一個拳擊手終于抓住了對方的致命破綻,準備給予最終一擊。果不其然,當我的句號還沒來得及落到地上的時候,他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口了。
“那你說,它是怎么在你剛出生的時候判斷你可靠的?”
“我有時候覺得主機的標準是隨機的。它要在一切尚未開始的時候選定某個人,這意味著它沒有任何的參考資料,唯一能做的就是隨機。它把自己的程序安到了每一個公民身上,卻從來沒有考慮過這程序適不適用。這就是最荒謬的地方了。”
“我們追求效率,追求飛速的發展,為此舍棄了除實用性以外的一切。幾百年過去了,我們從動亂走向興盛,走向騰飛,可是我們走不出、也走不完那個0000年,因為我們的制度和靈魂被一起裝在套子里,僵化生銹。主機所謂的自我完善,僅僅是把套子縫得再緊一點,不讓它破掉罷了!”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我一直覺得自己的悲劇在于我比別人少的那一條光明大道。可是從來都不存在所謂準確無誤的大道,所謂和別人都一樣的正確的路,不過是機器畫出來、再由機器去執行的圖紙。哪有生來的千篇一律?純是自己造出來的。”
“我從前看過一個理論,大概是這么說的。你不可能造出來一個烏托邦,因為即使在完全封閉的環境里給它絕對合適的初始條件,人自身是會不斷發展變化的,社會也會隨之進化。又有一個實驗,有人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圈了一塊地,放一群人進去讓他們實踐自己的空想。結果當然是很快就倒掉了。那我們呢?”
我因為他的長篇大論愣了一下,想著這個人終于瘋了,順著他的話慢慢地說,“但那還是要看人。如果我們還是和主機一樣僵的死的,那說不定就永不倒掉。或者,馬上就會倒掉。”
“我要逃出去。”談話以一個簡短的陳述句宣告結束。那時候我忍不住側頭看了他一眼,沒有窗戶的機房里,燈光在他臉上投下分明的陰影。他看著長廊盡頭,眼神晦暗不明卻又好像十分堅定,像是有什么在那深處無聲地燃燒著,冰冷的、卻又仿佛永不熄滅的。這一生我從沒見過那樣的眼神,我想,以后大概也見不到了。
認識他的幾十天仿如一場大夢,夢醒時我仍在既定的道路上踽踽前行,大道朝天,江河行地,我走了那么久,回頭看看,卻想不起自己為什么出發。
他應該是知道的。這是他的幸運,卻也是這個時代的不幸。
六
那之后我自然沒有再見過他。天地是窄,可畢竟他還年輕,就有從這機器桎梏里沖出去的希望。他沖出去之后的事也不是我需要考慮的。江南與塞北,何處不堪行。
我照舊日復一日做著我該做的事情。機房外面,依舊是蒼天黃土。太陽照常升起,一切都沒有改變。
只是在晨光熹微,我推開機房大門的時候,眼前偶爾還會浮現出他第一次闖入時,我所見的那個背影。
我知道,他將走遍——所有那些沒有路的地方。
上一篇:張原溥《圓夢》寫人高中作文
下一篇:張云琪《失戀》原創高中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