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著做夢

海天一線將世界劃分，人類只能生活在地上，天上的人是與眾不同的人。

他們之間流傳著一個傳說，住在天上的人是造夢師，夜晚會進入人類的夢境，實現人們的愿望。

某個下雨的夜晚，伴隨著羽毛般漂浮的細雨一同飄下來的是一個14歲男孩。一聲興奮的尖叫聲驚醒了沉眠的鳥兒。一夜之間所有人都知曉了這個從天而降的來自造夢師家族的人。

在人們口中，他是一個神一般存在的人，沒有人敢輕易為這個從天而降的人命名，仿佛任何名字于他而言都是一種褻瀆。

在人們口中，每一個造夢師都有極強的能力，可以窺探人的內心，亦可以進入的夢境。但他們的生活與常人完全相反，夜間進入人的夢境，白日進入自己的夢鄉

他，14歲男孩，從天而降，有著傳說中造夢師家族的所有特點，周遭透著一股清冷。盡管在它面前的人那么多，但他依舊全身透著一分孤寂。

相安無事地度過了些許日子，之后的某日，夕陽已落。

他面前匍匐著整村的人，弓起的后背微微顫抖，不知是面對強大而本能的顯示怯懦，還是為找到捷徑獲取“成功”的興奮。那些幾近趴在地上的人，似小狗般搖尾乞憐，在他眼中卻如同蛆蟲般蠕動，引起他的陣陣反感。眉頭一緊，眼角傾瀉而出的是毫不掩飾的厭惡。轉身，邁開修長的大腿，走進那所謂的仰慕者大興土木為他修建的府邸，揮手間，沉重的大門毫不猶豫地關上，透著他的決絕，發出一聲悶響。

府邸的環境冷清，幾位位高權重的長老，為營造出他的神圣，周圍的住戶被強行勒令搬家。這下連一點人氣兒都沒有了。

第一縷曙光透過潔凈的窗，照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他脫下了繁雜的禮服，顯出他身體的纖痩，仰面躺在了柔軟的床，望著那白花花的墻壁，就這樣平靜地望著。不久，緩緩地闔上了略顯疲憊的青藍色眼眸。

造夢師沒有夢，白日靈魂離體，聚集在一個黑暗虛無的世界。他也到了那個世界。

那里的人，幾乎長得一樣，身著深藍色法袍，上面布滿星辰，宛若占卜師的造型。這個世界，雖是黑暗，但他們卻相互可見。

每個人都如他一般面無表情，在這個沒有時間觀念的虛無世界，法術得以最大限度的施展。造夢師們，將在夜間從人類那里得到的夢境一遍遍回放，依所見夢境施法，實現人類的任何愿望。他不屑，只在一旁冷眼相看。

他看到有些女人想要殺死丈夫的小三，看到有些乞丐想要與富豪互換身份，看到有些垂死之人想要尋求長生之法……

地下的人在夢境中向造夢師乞求的姿態可真是可憐。如若不應，便有種你奪走了他們生命的錯覺，不過觀看者依舊冷漠地看著地下的人，眼神猶如在看微不足道的螻蟻。

從來沒有人看到那冷漠的面具下，是怎樣一個嗜血的笑容。

最后一抹殘陽被大海吞噬，府邸之外已是人山人海，卻有序的匍匐在地，如前幾個夜晚那般等待著心中的神明張開雙眼，乞憐著那冷峻的目光可以落到自己身上。

他站在門前，淡淡地看著眼前的“夜景”，涌上心頭的卻是日日高升的厭惡，甚至是惡心，不過其中似是夾雜了一點純白。沒有人敢抬頭仰視那嬌小的身軀，否則便會發覺他始終注視著遠方，那片無盡黑暗中的點點螢光。

在這無聲的站立與匍匐之間，他有絲煩悶，轉身回房，依舊瀟灑地關上了大門。房內，他獨自呆坐在窗邊，靜靜地，畫面定格在此刻，直到雞鳴報曉時分，恍惚間才發覺，時間流逝了整整一晚。

當他進入虛無世界之時，足下的陣法將他圍困，消耗著他的精力。許久，嘶啞的聲音響起，似是從地獄逃生的惡鬼發出的奸笑。

“因為你，無知的人類在夜晚不去睡覺而去乞求你，我們的能力開始變弱了！”

他們那張千年不變的面具終于裂開了縫隙，泄出無盡的暴躁與殺意。法陣中心的他一動不動，靜靜地掃視面前面具破碎的造夢師，暴露原本丑惡的嘴臉。

就在惡鬼們即將失去耐心的時候，男孩嘴唇輕啟，出口而出的卻是同樣嘶啞的聲音，呼出的惡臭連自己都鄙棄自己。

——“放我走，我將在人類面前消失。”

平淡的話，但字字之間透著自己不覺的顫抖。那些惡鬼們面面相覷，小聲議論。許久，法陣撤除。由于法陣隔絕了他與外界，因此在法陣消失的一瞬，空間內早已彌漫的惡臭撲鼻而來，混雜著不知從何而來的血腥味，引起男孩幾聲小咳。

俶爾，一個領頭者竄到他面前，高出一頭的強大身軀擋住視線，感到無法喘息的壓迫，耳根沙啞的聲音，不僅讓男孩感到刺耳，傳出的惡臭更是難以忍耐。本能的偏頭，在那領頭人眼中卻被當成是蔑視。一只強有力的大手從他面頰扇過，一記響亮的耳光，將男孩扇倒在地，嘴角被咬破了，滲出幾滴血……

男孩睜開眼的同時，全身的鈍痛刺激著他的神經，無不提醒著白日的承諾，更是無法忘掉它們赤裸裸的威脅。

“你本就是個沒有的用小惡魔，扔你到下界。別礙事，我們可不介意直接吸食人類的魂靈，包括你的。”

想要起身，可每一次都因激烈的疼痛而不得不跌回床上。最后，男孩放棄了，任由一波接一波的疼痛蓋過他的意識，青藍色的雙眼氤氳朦朧，不知是否是月光太亮的緣故，其中閃著不明的晶瑩。

后半夜，男孩終于恢復了一絲力氣，掙扎著起身，走向門外。看到黑壓壓一片的人群，依舊趴伏在他的腳下，眼中流露的依舊是那如饑似渴的貪婪。男孩突然覺得它們很可憐，胸中除了厭惡，還有深深的無奈與其他無法理解的情感。嘴角終是勾起一絲弧度，不過怎么看都只是一分不明的自嘲，令本就蒼白的臉，更加憔悴了。

輕輕地抬手，所有的人都不受控制地抬起卑微的頭，就這樣，眾目睽睽之下，男孩憑空消失了。空中悠悠然飄下一個字條

——“人類，保重。”

日子返回到從前，一切就像男孩從不曾出現過一般。但無人知曉，男孩就在身邊，他只是隱身了，因為無法直面強光，而藏匿在角落的陰暗處，細細地觀察人類的日常。

男孩看到了想殺死丈夫小三的女人成了別人的小三被殺死，看到了互換身份的乞丐揮金如土又淪為乞丐，看到了尋求長生之法的垂死之人變成了一棵參天大樹遠離輪回……

村中的人越來越少了，男孩看到了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的人間常態，心卻疼到麻木。

男孩從“消失”之后，在沒有吸食人類魂靈了，本就生來瘦弱的身體更加羸弱了。一個下雨的夜晚，男孩的身體連隱身的能力也沒有了，就如同消失的那個夜晚一般憑空出現在世間。路邊零星幾個流浪漢認出了曾經的造夢師，立刻跑過來趴伏在地，這一舉動，引起更多的人前來，他憋了許久，終是一聲長嘆回應。

你們為什么會令我如此厭惡？

星辰緩緩下移，落日又緩緩上升，雨后，太陽顯得不那么毒辣了，但是男孩還是在人類驚訝的注視下一點點燃燒，青藍色的火焰如他的瞳色般清晰明亮，火焰蔓及全身，最后的最后，男孩用最后的力氣，說了一句話，沒有嘶啞難耐，而是靈動純真，沒有惡臭彌漫，而是清香蜿蜒。之后，男孩連灰燼都沒有了，而破碎的音節在空中散開，住進每個人的心房。

——“我們都是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