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歌
【一】
山間的薄霧還沒消散,把學校罩在一片奶白色里。山里的清晨像個孩子似的,校門前的紅旗已然升起,仍不肯睜開惺忪的眼。
呼呼呼——風吹了起來,馬上要下雨了。真奇怪,一年都少雨的這里怎么突然下起了晨雨呢。
孩子們往教室里趕。
語文課本已經學到最后一頁了,老師讓孩子們往前翻:還有一篇《爸爸的花兒落了》隔過去了沒有講,那就這一篇吧。
孩子們放聲讀,讀到“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老師用衣袖在臉上沾了沾,紅著鼻頭,轉過身來。
對多數孩子來說,今天很可能就是他們最后一次上課了。雖然他們才初中三年級上半期,但過完年正是農忙的時候,三年級的下學期他們要在田里度過。
蕙就是這多數中的一個。
課文里有個生詞:驪歌。
老師解釋說,在與對自己重要的人或事物分別時,內心響起來的聲音。
孩子紛紛互相交流著自己的那份重要,有的張揚著驕傲,有的黯然著神傷,有的甚至嘴唇微微顫抖,提到就不禁鼻腔微酸。
蕙也點點頭,但對于一個一直生活在這片熱忱土地上的孩子,她從門前的老水牛想到庭后的小山丘,也沒能找到對自己來說重要的東西——是枕頭下藏的兩顆大白兔么?便望向窗外,一班公車駛過,轟隆隆,再也看不到,明明還沒來得及說再見。而此時自己的學校時光也在一轉眼,不留心間結束。說不上悲傷,更談不上絕望,只是一點淡淡的塞塞的感覺在心頭。想喝一大口加糖的溫水,暢快些,摸摸自己的水杯,冷到掉眼淚。
清亮的童聲在旋律中舞動,驚起屋外偷聽的麻雀,也引得低沉的男聲情不自禁。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二】
正屋里媽和爸的燈光下的影子在灰白的墻上張牙舞爪,長頭發的那個影子咆哮著,隱約還有蕙的名字。蕙趴在窗外偷看著,嘴里呼出的熱氣氤氳,窗戶模糊了。蕙冷得直跺腳,鉆進了奶奶的廚房。
奶奶正在用大鏟子炒著雪菜,倒了很多油,加了很多辣,煙熏得奶奶直咳嗽,像在拉風箱。
蕙知道爸媽很快就要走了。奶奶總是在他們臨行前炒一大罐雪菜,加很多辣子的那種:他們去打工的城市濕氣重。
村里的孩子還沒舍得把新年的那件紅襖換下,爸媽就走了。帶著那罐辣雪菜。
奶奶本就模糊的雙眼被淚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勉強看見眼前的兩個背影變小消失在村子的盡頭。快要看不見了,她伸手在空中尋,去觸及。除了干冷的空氣,一無所獲。只好失落地放下手,閉上了眼,嘴里不停地念著。內容大都是重復的:要平安,要好好的……
蕙對這一幕已經很麻木了,也許是因為經過太多次,太多次的離別讓相聚微不足道;也許是因為他們對于蕙來說只是過客,對于過客來說沿途才是家。爸媽的到來與離開像是硬往她小小的心里塞著一團火。團聚時火光照亮了溫暖了蕙,給予了她片刻的滿足感歸屬感,卻透支了她全部幸福的溫度。
分別時將心里的大門打開,把爸媽連同灰燼送走。心里空了,不悲不喜,反倒是一種久違的自然輕松感覺。
奶奶不知是在喃喃還是對蕙說:“這分開了,心里總是忍不住想在對他們多說幾句叮囑的話……兒行千里母擔憂啊……”
蕙看著奶奶顫抖的干裂的嘴唇,擠出幾滴淚。
但很快又被風吹干。
【三】
花燈撤去了,舞龍隊走了,鞭炮放完了:農村的年在這里要畫上句號,一切都是欣欣然的樣子,剛開始有的是盼頭,有的是希望,辛勤的勞作要開始了!
霞興奮地跑來:她要走了。她的爸爸去年當了包工頭,掙了錢,春節一過就要帶她到城里去了。插秧時的正午她倆不能一起在那棵榆樹下一起乘涼休息了。
蕙有些失落,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無法和霞一樣去城里,還是因為她們沒法繼續一起玩。她愣愣地坐在那里,低頭看著一點一點運著食物的螞蟻——卑微地努力著,想插一句祝福她的話,卻被霞手舞足蹈地講書城里的幸福生活噎回去,她心里酸溜溜的,比喝了一大口醋還難受哩!
霞說她想再和蕙玩一次馬蘭開花,一想到要分開,心里馬蘭開花就響個不停,城里的孩子才不會玩馬蘭開花。蕙點點頭,這時才有了點分別的感覺。想到這也許是她們最后一次一起玩馬蘭開花了,蕙拍手拍得更用力。
看著夕陽下霞漸漸拉長的影子,蕙被突如其來的傷感擊中:想到再難見到霞,沒法一起互相講著笑話,玩著馬蘭開花。蕙心里的酸被過往的甜蜜記憶和未來的苦澀孤獨稀釋,調和出一種平靜的悲傷。為自己還是為了她悲傷?還是為了她們?不再想,耳邊是霞清亮聲音唱出的馬蘭開花。就像首歌。
轉念,卻克制不住自己——“哼,她那次吃我的半塊大白兔還沒還給我呢!”
【四】
一晃四年過去了。
又到了年末,爸媽回來了,還帶著個娃娃。
他們把蕙叫過來,一起坐在正屋的方桌前。媽媽露出乳房喂奶,低下頭對懷里的男娃喃喃,耳朵卻敏銳地捕捉著他們的字句,不時斜著眼瞟過來。
“你長大了,蕙。你知道我們農村里的姑娘結婚早,你的年紀——奶奶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你也見過她咳嗽的樣子,知道她的狀況。我真的擔心有一天她……你一個人在家里怎么辦啊。”爸爸說得有些支吾,時不時還看向喂奶的媽媽。而媽媽總是報以尖銳的目光。
“你爸叫他說個什么都不會,我來說好了。”媽媽將衣服放下來,不再喂奶,把已睡著的孩子放到爸爸懷里,“我們幫你看了戶人家,挺不錯的,那家人是榨油的,生意在這幾個村里還算紅火。他們家的兒子比你大個七八歲,你看這么樣——”
“哇——”孩子忽然驚醒大哭起來。
【五】
梳妝好,蕙進了轎子。
轎子里的滿目火一般的紅色刺得她的眼睛生疼,眼淚不住地流。蕙的內心卻很平靜,哪怕外面的吹奏隊賣力地吹敲,哪怕門前的鞭炮拼命地爆炸,她的心卻像潭死水,這似乎就是她對未來生活的態度。
轎子動了起來,家離自己越來越遠。她焦急地掀開簾子回頭張望著。院子,老井,煙囪,雞鴨還有那頭哞哞的水牛,一切都那么熟悉,怎么一下子那么陌生離自己那么遠了呢。她緊緊地揪著帕子,甚至有些抖,眼淚蹦跳著出了眼眶。
呼呼呼——風刮著蕙的臉龐,催促她不要再看了。
她不。
她竭力的回頭,脖子很痛;她注視著眼前逐漸變小變模糊的記憶。它們曾經目睹著蕙的成長,承載著蕙怎樣從孩子變姑娘;它們現在目送著蕙離開,記錄著蕙如何將淚沾濕衣裳。那里有過去的自己和過去的故事,遠去的轎子將這回憶用力地砸出裂縫,蕙無力無助,只能看著它一點點崩塌。
總會有再見的一刻,是時候告別了。
她不。
心里對它的強烈情感突然安靜下來,想起了那些夏天的夜晚。奶奶搖著大蒲扇,給蕙噥噥地唱著童謠,時不時嗡嗡飛來的蚊子催著蕙鼓掌……
蕙在轎子里唱起了——天黑黑,欲落雨……
也許這就是初中三年級的時候老師說的那種離歌吧。
蕙的淚順著嘴角上揚的弧度滑下。
轎子加快了速度,傍晚的小路下起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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