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沉厚的聲音在山林里悠悠蕩開，林鳥驚得四散飛起。正值冬至，雪花團團簇簇，宛如云絮墜地。郁郁落葉飄零，凝雨鋪滿了通往山寺的石板路。早起的小僧拖著掃帚慢慢地清掃積雪。石階上有雪融之后的積水，匯成股股細流向山下淌去。

我一步步邁向山頂的長亭，就好像在追憶魂牽夢縈的故人。

那雪落入了我的雙眸，有些望不清前方的路。待到我的眼前清晰一些時，終于在重重飛雪中看到了盡頭——有一人一身青衣，背對著我跪坐在地上。

那人面前似乎是一座墳墓，他攥著什么東西，在墓碑上一筆一劃，緩緩刻著什么字。似乎是傷到了手，那人的血沾滿了碑文。幾分紅色在一片雪白之中十分顯目。

我努力的想要看清楚那人的神色，卻發現這不過是徒勞。我不知道那一方墳冢中埋葬了誰，他是為誰刻的墓碑。

只是單單這般凝視，便覺得那人形單影只，十分悲傷。

雪花細碎，沾落我眉睫，拂上我眉間；寒風凜冽，吹得我眼角發紅，鬢發凌亂。天地之間一片蒼茫皚皚，唯有落雪之聲，撲撲簌簌，辜負了這檐下風月。

我目睹著那人緩緩轉身，他眉峰一蹙，頃刻間灰飛煙滅。

我站在長亭之下，目光空落落地對著他消失的地方——一片未消融冰雪中央，半空皎月正好將它幽冷的清光灑在那里。

夢中玉影，春水梨花。飲下幾多風雨，拋去半生記憶，皆求不得。

故里長亭，有人堂前立。歲暮衣單，只影煢煢。縱使芳菲如許，弄弦處，終究淚盈。風月不關情，到底此意難平。

我憶起了曩昔——“王上新政，與其說王上新政傷了舊臣的心、動搖了國本，不如說，是門閥不愿讓利于民。依在下淺見，王上新政，的確削弱了門閥貴族的勢力，短期內必會招致他們的不滿，但只要施政之勢強橫，用不了多久，便會讓天下人知道，這實則是予民以利，予士子以利，予天下文士以利，難道這不正是富民強國之本？”

那日的我神采飛揚，侃侃而談。卻不知，站在學宮夫子身邊、關注著我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的，正是一國的君王。

這樣的青年才俊，怎能不受到君王的重用？況且數年寒窗、數載沉浮，不就是為了終有一天能用自己的滿腹經綸，使國運昌盛、臣民長樂未央嗎？任誰都沒有想到，當初那個不起眼的寒門子弟，如今竟已一躍成為國都內最炙手可熱的權胄新貴。

我漫步在長廊下的水榭邊，撿拾起一粒石子，投向池中。石子在水面上翻滾，留下數個漣漪洇開漫溢，直到毫無波瀾。

我也曾像一粒微小的石子，投入深潭，不過是激起些微的漣漪，但我偏偏要選擇化身為匯入深潭的一股水流，擾亂這一池死水，縱橫捭闔。我曾一次又一次望著世界的版圖，規劃著吾國的通途，豪情萬丈。

可惜，好景不長。

直到敵軍的重甲步兵無可阻擋地傲慢闊步，恍然如黑色海潮平地席卷而來，長劍與彎刀鏗鏘飛舞，長矛與利戟呼嘯飛掠，密集如雨亦有如蝗蟲過境般鋪天蓋地之時，我才停止我的幻想。

以戰止戈血淚成殤，國仇家恨不戰則亡。

但降與不降，吾王沒有選擇的余地 。

“戰火一起，必定綿延至我國全境，讓那些辛苦過活的百姓來承擔這些，那對他們不公平。”

吾王是個好君王，但他不該生在亂世。

他替別人思慮，可別人又何曾替他想過？

我竟一度失望至極，心存怨懟。

良禽擇木而棲。

“微臣認為，自有濟世之能。您若放手一搏，臣甘愿以命相搏。若不能為君分憂，也只能另尋一番天地。”

我始終不敢抬頭，因為我害怕，害怕看到他的眼神，那里面包含著我無法承受的失望與悲傷。

我竟也一度認為，我們只是君臣，亂世之中我的選擇沒有錯；我竟也一度固執地想要去證明，一群可以為國家付出一切的青年才俊，不僅要在這亂世中活下去，還要活得有頭有臉。

一叩，謝君相知。

二叩，承君器重。

三叩，忠義兩清。

我親眼目睹著我的家國被敵軍摧毀成斷壁殘垣，也凝視著故國焦土上夜夜徘徊的亡靈。但當我走在離開國都的路上時，我更聽到了背后王城中敲響的喪鐘聲——一下，兩下，像是在敲打著我的心。一支送靈的隊伍經過我的身旁，慘白的吊紙與混雜著塵埃的飛雪雜糅在一起，鋪滿了我來時的路，一路悲戚。

倏然，我覺得，什么飛黃騰達、什么爾虞我詐，都顯得那般飄渺。

蒼白的雪鋪滿了山路。我于天地之間，前不見通路，后不見歸途。

——又或者說，我將來路當做了歸途。

長風呼嘯仿佛冷箭近喉。似是大夢初醒，我落座于長亭，對著漫天風雪將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我抬手拂落墓碑上未融的雪花，垂下目光，看著墓碑上的題字，眼底盡是落寞。一對白燭冷火，幾吊黃紙銅錢，紙遇火化作了固執無畏的灰燼，便可捎去給陰間的故人。

茫茫落雪中，我仿佛又看到了他——“你志存高遠，卻被心結遮眼，看不透，這群峰之上，除了風景，便只剩無邊寂寞……”

一陣氤氳的霧飄來，又兀自散去。他再次消失，就如同那次一樣。

朦朧的淚眼變得愈發清晰，青衣少年早已不復，我眼前的，唯有荒草叢生的冢、孤獨寂寥的碑。

“我珍重的，終于失去。我想要的，從未得到。”

“終究，可憐籌謀，歸塵土。”

我喃喃道。

長亭外，孤傲的雪花鋪滿了通向山寺里的石板路。

一霎繾綣，一霎凄涼。前不見通路，后不見歸途。

我踏著來時雪中的足跡，終是回到了故都——但我再也尋不見故人了。

那天的我格外平靜，只是一夜之間，白發勝雪。

暮雪紛落，冷月無言。誰又曉得，前方的路，會是怎樣的荒蕪？